第四十三章 兰菀13

秋叶纷纷，月儿也是圆了再弯。念兰看着天上隐在云雾后的弯弯一角，轻轻扶着肚子里不住乱踢的小家伙，脸上是藏不住的浓厚爱意。她轻轻拍着微微鼓起的衣裳，口中轻轻哼着歌谣：“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①歌声飘飘传到天上，却叫西方乌云挡住，明月焦急，却无可奈何。那歌声只得在这西方牢笼之中不断哀唱，期待着有朝一日天涯游子能够听到。

“等良儿学会走路了，爹爹就回来啦！”念兰轻轻念着，手中不断揉搓着那浓黑月色。发带在空中无助的飘动着，不见伊人。

“这天气每每此时最是恼人！”扬州郊外，杨城一马当先，拿出背后箭矢冲着惊慌失措的野兔。只听得一声惨叫，那兔子晃了晃倒在地上，周围同伴尖叫着抛下那渐渐冰凉的尸体，跑开了。

“待处暑一过，便要凉快许多。”周辞笑叹着杨城的一手好箭术，忽的耳畔一道细细声响破风而至，吹动几丝鬓发，犹如九天雷电下至人间，将眼前尚在嚼着草根的小鹿定在树上。

“太守说的是，这处暑夜晚确实凉快许多。”钟梦走马上前，抽出腰间一抹霜寒，将挣扎的小鹿切分入袋，“太守，可否升起篝火烤鹿肉吃？”“当然当然！”杨城喜笑颜开，赶忙拿过周辞背上一捧柴火，掏出口袋中的火石，将柴火点燃。

淡淡灰烟在丛林之中渐渐升起，杨城两颊通红，看着一旁豪爽的钟梦欣慰的嘻嘻笑着：“真不愧为常州参军之女！钟娘子当真是女中豪杰！”说着又摇摇晃晃举起酒杯，往嘴里灌了一口浊酒，“要是，六儿和琼儿能有您半分风采，我这个当爹的就心满意足啦！”

“到时候寻不到夫家，您就该着急啦。”钟梦咽下口中浊酒，跳动的火光映在她眼底闪烁的水光上，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浓浓哀伤。她苦笑一声，对着杨城笑道：“女孩子家，还是多学些女红，等将来琴瑟和鸣，您才是真安心了呐。”

“那些纨绔子弟，何来真心！”杨城鼓着一张通红的脸，胡子似乎要根根倒立，眼睛瞪的老大，“那些个负心人，那个些个真心叫狗叼去了的！湘儿她娘便是信了所谓海誓山盟，到头来家人离散，连她自己和孩子都被一吊钱给卖了！还要给她那赌鬼还债，到头来把自己活活累死了，只留下个牙还没长齐的小娃娃！还有，还有东头瓦儿的娘，陪着那个酒糟子，自己和孩子都叫那个混蛋打死了！”说着自己竟然呜呜哭了起来，“我就晚了一步啊，明明我都听到瓦儿的哭声了，为什么啊，为什么等我过去她就不在了！多好的孩子，还那么小。”

深夜的林野静静的，天上的星星月亮不知何时叫悄悄而至的乌云层层遮住，压得地下的人们喘不过气来。火光倒映在杨城眼底，为他无色的怒火画上重重的色彩。

“武德年间，我也曾身着紫衣蟒袍，谏言天子脚下。可那些没了良心的家伙硬生生将我挤了出来，挤到这偏远之乡。我认了，扬州又如何？为官者当以天下百姓为重，当以兴国安邦为先，岂能贪恋黄白之物？明明是那等浅薄之物，如浮云流水，到底怎样将一个心怀天下的少年轻易改变？曾经说好的共甘共苦，为国为民，怎么就变成了官商勾结，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罪人？到底是为什么啊？我一身清白，却屡受打压，只能在这扬州城一方小天地。”

乌云静静的听着，叫西周阴风悄悄的走着，莫要惊动了天上祥和的日月，再悄悄将黑浓雾气伸向无助的呐喊。渐渐地，那些本就微弱的呐喊声被淹没了，炽热的心血被无声且细小的浪花卷入深黑的江底，连带着曾经那些呕心沥血的故事，一同不为人知了。

周辞也抬头看着天空，一切如旧，祥和安宁。两行清泪随着跳动的火光舞蹈，颗颗分明的泪珠渐渐滑落。官场上诡谲云涌，每个人都努力端着一副笑脸，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纵是王侯将相又如何，还不是落得个破衣烂肠，苟且卖笑？寒门贵子蟾宫折桂，却一去不返。破袄蓬窗，穷热苦寒。普天众生，都在这场场轮回的潦草戏台上嬉闹来往，不知疲倦，无法停歇。终不过甲子之后草草埋了，留与这空空天地之间一片干净。

“这官场之上，却有何意义？倒不如早早归去，学得个南山隐士，逍遥自在。”杨城哈哈笑着，钟梦静静的盯着渐渐熄灭的篝火，平静的不见一丝波澜。周辞也觉头脑发热，他起身吹了吹凉爽的乡间野风，真心畅快。想着杨城总吹着这乡野自由，便由心底生出一股无名嫉妒来，转念一想，又哈哈笑了起来。

“人呐，真是贪心不足。”

总是追求自己没有的，等失去了手中的，却追悔莫及。

他耳朵忽的一动，手中不知何时搭好的箭矢乘风飞了出去，远处一飞禽跌落在地，周辞眼见射中，嘻嘻笑着走上前去，歪头看着那挣扎的鸟儿，痴痴傻笑。方才伸手要抓，只觉心中一疼，再看向那鸟儿，竟由心中升起同病相怜之感。

周辞点了点头，哈哈一笑，伸手将那鸟儿放飞。它五彩的羽翼在灰暗的天空下闪着耀眼的光辉，连带着周辞心中的鸟儿也一同带走了。

周辞忽的涌起一股浓浓的诗意来，他模模糊糊摸过纸笔，静静盯着鸟儿远去的方向。耳畔悠扬的笛声暗暗响起，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周辞心中苦笑一声，挥笔写下一诗。

天地之间一片旋转，周辞看着自己翻飞的字迹，又是一阵痴痴的笑。这时耳边又是一阵羽翼闪动，便又是一只箭矢射出。周辞迷迷糊糊中发觉好像有谁大力拽了自己的头发一把，便回身看了看，却不见人影。周围的风呜呜哭着，周辞眼见那刺眼的亮光落下，又高高兴兴上前去。

“也是可怜，都一样，咱们都一样。都放了一个了，也不差你一个。”周辞晃晃悠悠蹲在地上，伸手去解缠在鸟身上的彩绸，绸缎触手冰凉一片，周辞的心也霎时如堕冰窖。

“念兰... ...”周辞颤抖的捧着撕碎的鹅黄，慌张的想要缝补，可无济于事。他脑中清醒大半，怔怔的看着那五彩的鸟儿飞走，又只剩下一片灰暗天空。

忽的，他的眼睛定格在一张有星星点点酒水的诗文上，眼中倒映着渐渐熄灭的火。

“书礼，咱们周家也是书香世家，虽惨遭战火支离破碎，但仍要以仕途经济为己任。”

“书礼定能重振我周家门庭！”

“书礼，如今你是五品大员，朝堂之上更要小心。”念兰一张温柔脸颊此刻却显咄咄逼人，周辞紧紧盯着那诗文，脚步却不断后退。“书礼才入朝堂，定要谨小慎微。”念兰的声音步步紧逼，温柔剜心，“言辞委婉柔和为好，切莫狂言。少言多听，与朝臣笑脸相迎，但莫交付真心。”

“念兰，念兰。”周辞惶恐，眼中念兰虚幻缥缈，轻盈婀娜身子款款走来。手轻轻一点小小火苗旁的诗文，“书礼怎的写了这些东西！”周辞恍惚，念兰在虚无之间轻轻叹了口气，“书礼，男儿定当顶天立地，走经济仕途才是正道，你怎的也学上隐世仙人了？”

“念兰，我错了。”周辞脑中一片混沌，眼前模糊一片，眼见念兰身影渐渐引入乌云浓雾之间，周辞不忍，冲了过去，坠入黑雾之中。“念兰，念兰你别走。”周辞伸手去抓念兰灰白的衣袖，却如同薄纱轻雾在手中划过，一片潮湿。

“念兰。”周辞喊得累了，也追的累了，只得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没入黑雾之中。周辞擦干脸上泪水，才发觉自己一首在原地，钟梦不知什么时候靠着树干睡着了，而杨城也早就不省人事。

周辞定了定神，回头看向那篇大逆不道的诗文，苦笑一声。轻轻拿起，不舍的看了看，一狠心，将它丢入小小的火苗之中。那火堆得了燃料，“轰”的一声燃起老高。新的火光照在周辞的泪痕上，肆虐在干涸的眼眸中。周围阴风猖狂的笑着，嘲笑着天上安详的日月，撕咬着争夺养料的同伴，藐视着地上忙碌的凡人。不断轮回，不知疲倦。

“老夫乐得再轻狂，的卢作马鹰作裳。猎得珍奇放归去，木樽浊酒有何伤！远方笛声伴酒醉，布纸做诗三两行。天子金撵转身去，只做山野青衫郎！”

周辞知道该回去了，他又静静的念了一边，伴着隐约的锣鼓声和蒙蒙发亮的天空。背离熄灭的火堆，朝着远方灰蒙的天空走去。

心中一片干涸己久的土地叫泪水重新灌溉，枯死的植物中，一株弱小嫩绿的种子抬起头来，欲朝着乌云黑雾勇敢呐喊。它将破碎的土地用它强壮的根系重新连接，但根系将泥土攥的太紧，总会前功尽弃。

念兰在睡梦中忽觉心中一疼，急急叫来佩思。

“夫人！”佩思焦急跪在床畔，看着念兰咽下几口水，方才松了口气，道：“夫人，您可真是吓着奴了！”

“春重那边怎么样了？”念兰缓了缓，闭着眼问到。

“主君早就到了扬州，现下就住在太守府内；一众丫鬟们昨日刚到，一切如常。”佩思轻轻帮念兰顺着气，轻轻笑道：“夫人莫要担心，夏暮这几日便会传回些书信，夫人还有身孕，小心伤到自己。”

念兰点点头，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不自觉的笑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鸟雀叽叽喳喳的出门去了，长安城又活了过来，开启新的轮回。

作者有话说：①取自《诗经》中《国风?陈风?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