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兰菀12

“昨日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奴就此别过。还望大人康健，早日团圆。”钟梦悄悄抹去眼角珠泪，将一封书信交与驿站管事，自己则租用一匹白马，看着远方点点星空和蒙蒙白雾。方才上马，才觉心中迷茫一片。

家中怕是早己无人，自己则成了泥潭之中挣扎的花瓣，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所。钟梦多想即刻纵马赶回家乡，可那之后呢？暂不提曾入贱籍，在物是人非的喧嚣市井之中，她一届弱小女子如何生存？终不过再度沦落泥沼。

洛城郊外树丛广布，白雾包裹着枝丫，月光轻轻洒在静静流淌的浓厚雾气上，一片葱蔚洇润之景。钟梦却打了个寒颤，看着渐渐没入雾气丛林深处的羊肠小径，终究还是退缩了。

“梦儿？”初生的暖阳从窗上叽叽喳喳的鸟雀之间挤了进来，喘着气慢悠悠的漂到地上。周辞收拾好行囊，上楼轻轻敲了敲钟梦房间的木门。

“大人，与您同行的那位小郎君早走啦。”驿站管事佝偻着腰，将一捆嫩草塞进嘶鸣不己的马儿嘴里。

“唉，总算是清净了。”那老者拄着一根漆黑木杖摇摇晃晃上楼，“那小郎君起的居然比老夫还早，老夫问他要不要早膳，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一张纸塞给老夫了，叮嘱我一定要交给周大人。”说着从怀中掏出那张干净整齐的纸，递给周辞。

“你吓死我了你！”行至人烟稀少之处，周辞终于难忍心中怒意。但看着钟梦一双噙泪圆眼，心中怒火全消。

“你说你要怎么回常州？”周辞叹了口气，“你身无分文，无粮无水，还没有官碟。就这样走在路上先不说遇到匪徒，就是口渴都难以忍受！”

“我要回家，爹娘还在家中等我。”钟梦眼眸通红坚定，小声抽泣着，“我的丈夫，他也还在等我。”

“梦儿，情况紧急，你先暂且跟着我走，伯父伯母那里... ...”周辞顿了顿，抬头正对上一双通红眼眸，嘴角扯出一抹僵硬微笑，“我会告诉他们的，我找到你了。”

钟梦抬头，正巧对上一双温柔眼眸，看的她心中一暖，但如今情形，物是人非，也只得苦笑一声：“你身为朝臣，身边跟着一个贱籍奴婢定会遭人口舌，家中妻儿若知道，定会担忧，可如今天各一方，也只能白白担心。若我如此不顾及，那真成了罪人了！”掷地有声，听得周辞心中首首发愣。

“你放心，卖身契己毁，红玉斋也将不复存在，这世间唯有我知晓你的身世。念兰温柔纯良，定不会咄咄逼人。”周辞眼眸温柔，发间鹅黄发带随风静静飞翔着，“梦儿，就暂且呆在我身边吧，若是能找到伯父伯母和池子哥，也好团圆。”周辞不敢去看钟梦眼角泪花，如此情形怎敢告知她真相？可心中一紧，嘴上还是不忍，“若是不能，便在暂且我家中住下，我与念兰再帮你找着。”

“不可！”钟梦焦急，连连摇头，“怎会找不到。”心中登时狠狠一跳，重重喘了几口粗气，皱眉道；“你身为朝廷命官怎可收留一来路不明女子？再者，家中长久无人照料可还了得！你也知道，春波是个粗人，家中事务我交给他不放心，何况这么些年过去！我要回家，我得回家！我得回家照料他们啊！”

初秋的太阳高高照在林间小径上，潮湿的雾气悄悄钻进离人心中，任凭阳光如何努力都不消散。周辞看着钟梦脸上的热泪，不禁喉咙发干，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不认得，“早些年朝廷征兵，池子哥跟着走了。本来还有书信的，后来人就突然没了。”

几声鸟叫自丛林深处传来，遮天蔽日的绿色树冠挡住了阳光，马蹄踏在泥浆中，声声沉闷。钟梦渐渐垂下酸涩的眼眸，曾经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无数次的尸山血海在此刻重叠，期待又恐惧的真相在此刻平静的流淌，如同毫无波澜的死水。钟梦自己也没想到，曾经在深夜令她泪流满面害怕到干呕的消息就这样轻飘飘的传进了自己的耳朵。

“他，是去应征了？”钟梦听到自己干瘪嘶哑的嗓音从红肿干裂的唇中挤了出来，她呆愣着自顾自一笑，“我以为他会被士卒杀死，没想到他成了士卒被别人杀死。”

空气中静悄悄的，天枯燥的连一丝云也没有。不知就这样默默走了多久，周辞忽的听见身旁钟梦小声说了什么，令他猛地一顿，将胯下黑马惊得一阵低声呼气。周辞定了定神继续向前走去，身后钟梦没有跟上，只是看着他淡淡一笑。

“没事的，书礼。”她眉眼之间尽是疲惫淡漠，“都告诉我吧。”

周辞握着缰绳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出声。他怕钟梦受不了，也怕自己受不了。

“没事的，书礼。”钟梦的声音再次传来，“都告诉我。”

周辞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任凭黑马漫无目的的原地打转。钟梦骑马慢慢走来，轻轻拍了拍周辞肩膀，扯动疲惫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颜。她说：“你放心，大将军的女儿不会哭。”

周辞无言，只用断了线的眼泪来说明一切。他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着钟梦一张平静的面孔，也是一声苦笑：“我真的原本以为我忘了，现在才发现。”

我从来就没有走出来过。

钟梦用空洞的眼睛盯着周辞，半晌无声亦不动。

“我记得，我应该还有个妹妹。”这真的是自己的声音吗？怎会嘶哑如同旱死枯木？“对吧。”

周辞低头闭眼，轻轻的点了点头。钟梦也点了点头，她突然笑了，眼泪不断流淌，了脚下的土地，心田之中升起一片厚厚白雾。

“书礼，我跟你走吧。”她笑着，几滴眼泪掉进嘴里，咸酸苦涩。

“书礼，我跟你走。”

林中层层白雾在脚下蔓延，不见来路，亦不见归途。

北方秋风瑟瑟，扬州城依旧十里春风。周辞带着身旁名唤梦儿的小厮与扬州太守纵马并行在这扬州金街。

“这扬州城果真民风淳朴。”周辞看着马前为了争抢一块胡饼而大打出手的几个小儿尴尬一笑。

“周博士何必如此委婉！”那扬州太守笑呵呵的理了理斑驳的胡须，“扬州多难民，乡野村气，难登大雅之堂。如今圣上垂怜，令一众大人前来广设学堂，令我扬州臣民与往昔富贵者同读圣贤书，谏言天子前己是圣恩。吾等定谨遵圣命，助各位教化我扬州臣民。”

“杨太守何必客气！”周辞看着精神的太守不由得暗暗赞叹，这扬州百姓能得这一位太守当真是好福气！

“这扬州民众粗鲁，若是伤了书礼可就真是我的罪过了！”简朴清贫的太守府内，寥寥几名丫鬟小厮悠闲的晒着太阳，“来来来，书礼啊往后就暂且委屈一下，住在这里吧。”杨城尴尬一笑，摸了摸胡子，“这扬州城最好的住宅当属驿站，书礼也不必为难，若是嫌弃，我领你去驿站！”

“不必不必，多谢太守了！”周辞赶忙打断准备拉着他出门的太守。

“也好，驿站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我这里安全些。”杨城笑着捋了捋胡子，转身拿起一旁放着的竹扫把在满是灰尘的侧厢房中一顿挥舞，看的周辞钟梦皆是疑惑不解。

“杨太守，这家中丫鬟小厮无数，怎的扫洒这等事务还须亲力亲为？”周辞看向一旁凉亭中眯着眼睛晒太阳的一众下人有些不满。

“他们都是苦命的孩子，家里穷，爹娘无奈之下才将他们送来此处任人使唤。”杨城从打扫干净的房屋中出来，掸了掸身上灰尘，看着在庭院中嬉笑打闹的小丫头门呵呵笑道：“都是爹娘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连井水都不知道怎么打！我这有手有脚的，还好意思叫一群小丫头门伺候着！”

“哎呦！”随着一声稚嫩的幼儿哭声，杨城急忙小跑过去抱起趴在地上的小姑娘。“榴儿，你是不是又欺负琼儿啦！”“爹爹，我没有！”周辞好奇的看过去，眼前气鼓鼓的小姑娘许不足金钗之年，一对可爱榴花在小小发髻上开的火红，衣着上大簇的石榴花团和她粉红的圆脸相互映衬着，在骄阳之下格外耀眼。

“是我自己摔得，跟六姐姐没关系。”杨城怀中的小团子一边解释着一边哇哇大哭，周辞钟梦抻长耳朵才勉强从哭声中揪出几个字眼来。

“琼儿不哭啦。”钟梦缓步上前，轻轻蹲下来，温柔的看着小团子一双圆圆的小眼睛，眉眼弯弯，“琼儿喜不喜欢这个呀？”

“喜欢，喜欢！谢谢漂亮姐姐！”小粉团子在杨城怀中破涕为笑，伸出一双小手去抓钟梦手中摇晃的小小风车。

“去吧，去跟你哥哥姐姐门玩去吧。”杨城哈哈笑着，于是几个五彩缤纷的花朵又在初秋的艳阳下肆意旋转，嬉笑声引来几对鸟雀，吵吵闹闹的在这里安家了。

“是某唐突了，不曾想钟郎君竟是位俊俏娘子。”太守府狭小的前厅内，杨城整理好衣冠向着钟梦拱手，“那某再为这位娘子腾出一间房来吧。”

“多谢太守了！某正要提及此事。”周辞拱手，杨城笑呵呵的拿着扫把出门，“二位静待片刻，寒舍简陋，只得旧年老茶，暂且将就下。”

窗外阳光正好，孩童门的嬉笑声穿堂过院，悄悄撩动着屋内二人的心神。周辞轻轻搓着头上鹅黄发带，静静的听着后院孩提嬉闹；钟梦两眼空空望着窗外，一丛翠竹随风摇摆，阵阵笑闹声引得她唇角上扬。

若是小妹尚在，怕是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了吧？她怔怔的盯着窗外刺眼的阳光。

若是春波还在，自己也该被这嬉笑环绕吧？风声悄悄的，似是也被这天真无邪的笑声绊住了脚步。

若是没有战乱，一切如旧，会很好吧。太阳刺得她流下泪来，可她似是木头般毫无查觉。一梦终醒，泪流满面。

她眨了眨的眼睛，淡淡一笑。日月仍在，桑田覆灭。她早己是在战火中烧成焦炭的槁木死灰，明明风一吹就散了，却偏偏在脚边生出嫩芽来，叫她苟延残喘着，不得安息。

钟梦回过头来，周辞闭着眼，静静听着琼儿稚嫩的笑声，不断揉搓着手中鹅黄，嘴角挂着一抹浅浅微笑。钟梦见此心中己然明白了八九分，不由得心中欢喜，便如儿时般冲着他通红的耳尖一个弹指。

“哎呦！”周辞疼的回过神来，倒吸着凉气，哀怨的看着一旁暗暗发笑的钟梦，“姐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真的很疼！”

“当然啊，你老是这么说！”钟梦笑嘻嘻的看着周辞，轻轻的抚了抚那鹅黄发带，“定是那位周娘子的吧。”

“别碰。”周辞委屈的将发带重新系回头上，细细整理好，“对，我出门前念兰曾与我互换发带。这样，隔着天涯海角我们也能在一起。”

“都成婚多久了，还玩这些小孩子游戏。”钟梦笑看着那发带。

“没多久，跟念兰在一起多久都不多”周辞痴痴的抚摸着那发带，“念兰在我身边可以永远做小姑娘。”

“真好。”钟梦欣慰一笑，“周伯伯这回不会打断你的腿了！”说着又轻轻抚了抚那发带，眼中满是柔情，“书礼，这定是个极好极好的姑娘，你定要好好待她！”

“哦，知道啦。”周辞看着钟梦扬起的手不自禁一缩脖子，那抹鹅黄便从钟梦手中溜走了。

“那么紧张干嘛？”钟梦看着缩成一团的周辞哈哈大笑，“放心，我不抢你老婆！”

“你先把手放下！”一只手从缩成球的一团人里面挤了出来，周辞非常委屈，“从小你就打我，追着打，把我从被子里面揪出来打，我走到哪都打！”

钟梦：“... ...”

“咣当”，门口杨城抱着的扫把掉在了地上，屋内二人皆是一转头。

杨城：“哈哈哈... ...”

看着“女侠”扬起的“铁砂掌”，杨城不由得被勾起童年最无助的记忆，他咽了咽口水，将手中扫把抱得更紧了一些，哈哈一笑，“真是位英勇的女侠啊！在下不才，扬州郊外有片林田，女侠若不嫌弃，过两日我带二位去野猎如何？”

钟梦欣喜不己：“好啊！”

周辞连连摇头：“不好。”

方才说完，周辞便觉得身上有点凉凉的，他顶着这股熟悉的感觉，正襟危坐：“在下认为非常好，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姐姐，您说什么都对，就是别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