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凝固的海

尘肺

没有风。

只有死寂，一种浓稠、压抑的死寂。塔顶巨大的裂口，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堵死了。刚才还在肆虐灌入的暴风雪，突然销声匿迹。连呼吸喷出的白气都凝固在半空，悬而不落。

劳伦斯的心猛地往下沉。

不是风雪停了。是被压住了。被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存在，在塔顶裂口上方形成的气压穹窿……压住了。无声的窒息感攫住了每一个肺泡。

他死死瞪着塔外那片突然变得清晰、如同巨大磨砂玻璃的灰白天幕。

没有雪。

没有风的轨迹。

天幕变得如此平静、如此近，近得令人头皮发麻。

就在那片灰白深处，一片无法被肉眼清晰分辨、但存在感强得令人窒息的阴影，缓缓地、沉重地滑过。边缘和轮廓都是模糊的，巨大的体积感却如同实质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它不是贴着塔顶裂口，它悬浮在更高的地方，一个模糊不清的庞然暗斑，安静地悬浮在死寂的天幕之上。

像一颗……悬在头顶的、冰冷的黑色眼球。

劳伦斯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他听见自己干枯的声带摩擦着挤出几个字，嘶哑如砂纸刮过朽木：“……它……悬……停了……”悬停在他们的头顶。一种无声的审视。清道夫之后的第二个邮包。内容物……未知。

安珀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没有声音。没有影像。只有那片沉重的、被彻底碾碎的风雪层压在头顶。冷汗毫无预兆地从她鬓角滑下来，瞬间在冰冷的皮肤上凝结成细小的冰粒。她感觉像是有人突然掐紧了自己的气管。“悬……停？”声音发虚，“什么意思？快递送货上门？签收人写谁？”她试图抓PDA的手抖得太厉害，那破铜烂铁差点脱手砸进脚边的冰碴里。

没有回答。劳伦斯只觉得胸腔发闷，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不像是吸入空气，而是冰冷的金属粉末。缺氧似的眩晕感开始从太阳穴向上蔓延。他闭了闭眼。妈的，血压上来了。

冻伤的蓝血

角落里。

时间在蓝星漪的世界里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声骨头被冰层寒气侵透的细微呻吟，都在她混乱的脑子里放大成炸雷。她缩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水晶碎片硌着她柔软的侧腹皮肤，细微的刺痛反而成了维系她意识的唯一锚点。

她不敢看坑的中心，不敢去看那个熟悉的背影如何一点点被陌生的、流淌着蓝色血液的恐怖怪物吞噬。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过去。

又一次飘过去。

黏着在哥哥肩背那片巨大的撕裂口上。伤口边缘的复合织物被撕扯、碳化，凝成大块脏污的冰痂。冰痂下，才是真正让她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的景象——不再是简单的靛蓝血痕！

蓝血在流出来之后，像是被冰封战场残留的某种诡异力场迅速“驯服”！

她眼睁睁看着那层薄薄的、覆盖在巨大创伤边缘的冰痂内部，如同微观的雪域丛林！纤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深蓝色冰棱在伤口附近无声滋生、蔓延！它们相互连接、交织、结晶……如同活的、饥渴的藤蔓！正以一种顽强到恐怖的速度，沿着那非人的惨白臂骨表面，向下！向下侵蚀！一点点试图覆盖、包裹、甚至……吞噬那根深深嵌入骨缝的黝黑天钉“獠牙”！

它们……在对抗那根“獠牙”？！

不……更像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冻结它！

这是保护？还是更可怕的侵蚀？

父亲冰冷的训诫在她脑中炸开——“……高危非标准态……污染……失控倾向……物理清除为最优……”

“哥……哥……”声音堵在喉咙里，成了无声的呜咽。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冻成了冰膜，让每一次表情牵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细碎疼痛。血液和眼泪的混合物冻成的红色冰珠，凝固在她的下颌，像颗绝望的红色琥珀。

她下意识地抠了一下手腕内侧被碎冰割出的细小伤口。血珠瞬间涌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几乎不凝结。她看着自己指尖那一点艳红温热的血，再看向哥哥伤口上那些肆虐生长的、冰冷的、非人的蓝色冰荆棘……

巨大的割裂感让她窒息。

突然，她手腕的伤口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麻痒感。不是冻的。是靠近伤口的内侧皮肤下，一点极其微弱、如同深海磷火般的蓝色荧光，猛地一闪！

转瞬即逝。

蓝星漪僵住。一股冰冷的电流猝不及防地从手腕瞬间窜向心脏！她猛地捂住手腕，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片皮肤，那里光滑依旧，仿佛刚才的蓝光只是幻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一种来自体内深处的、难以言喻的……寒意在无声蔓延。

铁块心跳

死寂的空气里，突兀地响起一阵声音。

嗡——！嗡——！

短促、沉闷、带着金属锈蚀感与沉重撞击感的电子蜂鸣。

不是来自头顶悬停的阴影巨物。不是来自坑底那活体接口闪烁的光晕。

来自003瘫倒的地方！

那个如同被巨人狠狠踩了一脚、半边铁皮凹陷扭曲的庞大身躯，像是一具深埋冰层下千百年的尸骸突然还魂。沉重的钢铁膝盖猛地在地板上剧烈摩擦了一下！关节咬死的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它的脊背部分，几片厚重的装甲板发出刺耳的“咔！咔！”开合声！如同生锈的肋骨在强行撑开胸腔！

那颗安装在胸膛深处的、被多重撞击和能量冲击反复蹂躏的中央核心处理器球体，内部骤然爆发出极不稳定的橘红色能量流！忽明忽灭！将覆盖在处理器外部那道被霰弹轰出巨大蛛网裂痕的能量防护板都映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红光透过碎裂的防护板缝隙喷射出来，明灭不定地切割着冰冷的空气。

嗡鸣声一阵强过一阵，如同临死前的心悸，强行拉动着这具残骸般的钢铁之躯试图复苏！胸腔核心的红光狂乱地闪烁、频闪、再骤暗，每一次都像是在艰难地积聚力量，又被无形的重锤猛地砸散！

这动静太过突兀，太过沉重！瞬间撕破了压顶的死寂！

安珀差点跳起来：“操！诈尸？！”

劳伦斯紧绷的视线猛地从头顶那不详的阴影移开，死死盯住003那个剧烈挣扎的铁疙瘩！他浑浊的眼中没有惊恐，只有一种被严重打搅的凶戾，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这玩意儿这时候醒？！嫌场面不够乱？！

坑中心的江屿白，那如同被冰封的沉寂身影，在003那沉重的不正常重启噪音响起的刹那——一首纹丝不动的肩背肌肉线条，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幅度微乎其微，却像平静冰面下冻住的鱼突然一个垂死摆尾！

他那只被蓝血冰棱疯狂爬附、正艰难对抗黝黑天钉侵蚀的左臂，蓝紫光路倏地亮了一下！臂骨上几道最深刻的裂痕内部流光一炸！似乎某种应激的本能被这噪音瞬间触动！

那只始终稳稳钉着苏御焓的左臂，支撑点猛地向下……沉了几乎察觉不到的半分！

袖扣无声

苏御焓昏迷了。

像一个被随意丢弃在祭祀台中央的、只剩微弱生命热度的苍白祭品。

意识沉入冰冷漆黑的海底。身体的剧痛被无边的麻木替代，仿佛悬浮在虚无里。只有左手掌，那个被贯穿的伤口，像一枚牢牢嵌入黑暗的冰冷铆钉，固执地向无尽的黑暗深处传达着一种持续不断的、尖锐的、撕裂般的信号。痛感被意识拒绝接收，却顽固地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像一个永不停止的电报蜂鸣器。

滴——

滴——

滴——

…………

没有间隔。永无休止。指向灵魂深处那个被强行撑开的“门”的坐标。

在那片因剧痛、昏迷和深度麻木隔绝了其他一切感官的海底黑暗里，左手掌那枚袖扣成了唯一清晰的存在。冰冷的金属触感无限放大。

是袖扣……也不仅仅是袖扣。

在更深、更贴近骨骼和撕裂血肉的地方，那枚被袖扣钉进合金地板的铜片——或者说那个隐藏着“锚点”功能的古老部件——在无人察觉的深度，正以一种极其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频率，将能量传导至袖扣主体。

袖扣顶端那颗小小的暗宝石内部，一道细如发丝的能量流在沉睡的微雕铭纹沟壑里极其微弱地淌过。

冰冷。纯粹。没有任何波动。

像深海最底下无声游动的鱼。

像封在万年冰核中心的一滴眼泪。

它只是存在。持续而坚定地存在着。

在袖扣边缘，紧贴着她掌心被贯穿的血肉边缘，袖扣表面不知何时凝结的深蓝色血晶——江屿白的血——在这道纯粹冰冷能量流的持续冲刷下，内部结构正在发生着某种微妙的改变。晶体的光泽不再是凝固的靛蓝，而是在那晶体的深处，开始荡漾起一丝……如同幽深海水流动般的波光。极其内敛，极其隐秘。

蓝得像沉入万米之下的海渊。蓝得像吞噬所有光线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