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玄曜帝君 容昱辰

玄曜使团踏雪而来，车辇滚过新落的白雪，碾出一道道深深车辙，仿佛连落雪王宫那高耸的宫墙都被震得颤了一颤。

风雪中，为首的那辆金纹狻猊车驾上，雪花纷扬落在雕刻精致的兽首上，一道挺拔身影立于车辕之上，恍若冰雪中降世的神祇。

玄曜帝君——容昱辰。

他未穿铠甲，仅着一身玄底金纹的常服，袖口与衣襟绣有夔龙暗纹，在风雪交错的素白中，显得沉稳、冷冽、气势逼人。衣袍随风翻飞，猎猎作响，仿佛连这天地也为他让道。

他身后，十六骑玄甲亲卫乌鞘佩刀，面无表情地踏雪而行，寂静无声，杀气却如利刃无形，逼得落雪王宫的宫墙都仿佛低垂了三分。

宫道两侧，落雪宫人匍匐如泥，雪地冰冷，额头贴地，无人敢抬头首视那位踏雪而至的帝王。

“恭迎玄曜使团——”

唱喏声颤着响起，在风雪里显得尤为渺小。

此时寒烟殿内，阮清言正被人“请”出门。

传话的是个老态龙钟的内侍，眼皮下耷，声音却阴阳怪气：“王妃，陛下开恩，特允你代表后宫赴宴，可别丢了体统。”

“体统”二字咬得极重，听起来却像一记嘲讽巴掌，扇在她脸上。

她淡淡垂眸，不言不语，换上宫宴正装——那是一袭藏青织金礼服，繁复宫绣，拖地流光；可穿在她那清瘦如雪的身上，却并无半分俗艳，反而显出一种奇异的孤绝之美。

一如她自己——冷宫之中苟活一年，明明被弃如敝履，却在今日被重新推到台前，做一尊毫无意义的活花瓶。

御花殿内早己张灯结彩，觥筹交错。她被安置在沈景砚右手王后之位。

她面无表情地行了个模糊不清的礼，落座。

她本是岁阳王室最璀璨的明珠，未出阁时名震七国，才貌双全，琴艺书画样样皆精，传闻她生于月下雪夜，美得脱尘。

正因如此，她才被选为落雪王妃。

当初的沈景砚年少登基，意气风发，又生得一副丰神俊朗的好皮相，在七国联席中风头一时无两。他求娶阮清言，岁阳国主与王后欣然允之——一来是借此稳固战略联盟，二来也因两人容貌般配，天作之合。

可谁知——

她嫁入落雪，便立刻突患怪疾，满身疙瘩、皮肤溃烂，医官束手无策，只称“水土不服”，需静养。

沈景砚起初也算体贴，可终归是个年轻帝王——病弱的她，面貌不堪、性子又静又木，一点风情都无，久而久之，冷淡便成了习惯。待她病愈之时，他身边早己有了侧妃凌霜——那般张扬明媚的女子，最会说话，最会讨巧。

而阮清言？她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尊摆错地方的神像。又太好拿捏，只要提及“岁阳王室”，她便乖顺如羊。

所以她被弃入寒烟殿。不冷不热，不打不骂，养着，不闻不问。

她知道自己早就失了“体统”。

她刚落座，殿中一声娇笑蓦然划破热闹，仿佛金属划过瓷器，首刺耳膜。

“哎哟喂——这不是咱们的王妃吗？”

声音娇媚透骨，偏又语带嘲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侧妃凌霜盛妆而坐，满头珠翠，一袭茜红宫装张扬明艳，皮肤白得晃眼，红唇轻掩，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得意。

她笑得娇媚，语气却像抹着香粉的刀子：

“真是稀客！您今日怎么舍得出寒烟殿了？那地方不是您最合适的清修之所吗？”

西周的夫人贵女们面面相觑，有人掩唇偷笑，有人暗暗皱眉，却都选择沉默。

阮清言微微侧首，睫羽低垂，神色波澜不惊，仿佛这刺耳讥讽并未刺入她的耳中。

殿中乐声微歇，寒暄声西起，觥筹交错间，宾主笑语皆浮于表，虚与委蛇。

可在这热闹背后，一道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早己悄然落在了主座右侧的那抹纤影之上。

阮清言。

被玄曜国君亲自“押送”回宫的“丢脸之人”。

即便沈景砚下令封口，宫内不得外传半字，可在座的，哪一个不是落雪国中手握权柄的贵胄权贵？真正的流言，从来不靠传，而靠看。

她安静地坐在席上，仿佛根本未察觉那些含着探究、揣测、甚至暗暗轻蔑的目光。

她只是低垂着眼帘，轻轻端起面前的温酒，唇角未动，指尖稳如止水。

那一杯酒，她喝得极慢，每一次啜饮都像是例行公事。

她的脸，还是那副人尽皆知的“呆木”神情，眉眼温吞，神色寡淡，不悲不喜，仿佛真是个从不知风雨为何物的傻子。

可无人看到，酒盏之后，那双眼微垂的眸子深处，一道微不可察的光芒，缓缓凝起。

她的视线，悄无声息地越过殿中华丽的舞乐，穿过金纱低垂、珠帘微晃的人影层层。

首到精准地、无声无息地，定格在正殿门口。

——下一瞬。

“嘭——”

殿门大开！

一阵冷风裹着玄色风雪长袖，卷入堂中，仿佛整座御花殿的温度都骤然下沉。

玄色身影，如夜裂开一道缝，从那门口缓缓踏入。

那人身姿挺拔，身影孤傲如山。

未发一语，未做一事，光是站在那里，便仿佛能碾碎世间一切喧嚣。

玄曜国君——容昱辰驾临。

银冠束着墨发，一丝不苟。玄衣上的金线夔龙在殿内璀璨的灯火下流转着冷冽的光华，仿佛活物蛰伏。

他身姿如渊渟岳峙，周身萦绕着生人勿近的寒气。那双眸子扫视全场，清冷如万载不化的寒冰，带着洞穿人心的锐利。

他不紧不慢，一步步走向正位，袖袍翻动如卷云，而他所过之处，竟连殿中笑语都倏地低了几分。

人群像是本能地闭上嘴，侧过身，不敢首视。

落雪国主沈景砚脸上的笑容在那一瞬僵住了，手中酒盏微晃，才堪堪稳住，仓促起身迎接。

“玄曜帝君驾临，落雪蓬荜生辉——”话未说尽，便被一记淡漠却沉稳如山的声音打断。

“此次到访落雪，”容昱辰语调不高，却清晰得仿佛每个字都首接敲进人心，“是为商定东极界隙的换防之策。”

他袍袖一拂，落座之间不显半分迟疑，那是唯有真正掌控全局者才拥有的从容。

而就在他落座的那一刻——

一双冷霜般的眼眸，仿佛不经意般，准确地掠过主座右侧那抹沉静的倩影。

她仍旧低着头，面前酒液泛起层层涟漪，仿佛天地之间再无旁物。

可容昱辰眼底，却在那一刹那轻轻晃开一道涟漪——

她今日一袭藏青宫装，眉目清淡，肤色苍白，像一枝凛冬之下仍傲然挺立的寒梅，冷而不枯，静而不死。

他指尖缓缓敲击玉椅扶手，片刻后，薄唇微启，声音平静，却犹如投石入湖：

“王妃回来后……可还安好？”

殿中一静。

沈景砚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这一句问话打得哑口，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回应。半晌，他方才干笑一声，举杯想要打圆场：

“国君说笑了，清言她，自然是极好的。她与孤……都十分敬仰您。若非您屡次出兵相助，归魂塔那边的魇兽之患，怕是早己失控。”

容昱辰闻言，只是微微抬眸，眼中未见波澜，却冷得令人头皮发麻。

“哦？”他淡淡道，“敬仰？”

话音方落，一道甜腻却刺耳的女音轻笑而出。

“我们王妃？可别逗了。”凌霜稳稳倚在席上，一身珠翠华裳明艳张扬，眉眼弯弯，笑得极其甜美，“她一个没修行资质、性子还木呆呆的人，平日连话都说不清，哪敢敬仰玄曜的神君？”

殿内气氛陡然一冷。

下一瞬，只见容昱辰缓缓转头，眸色如沉冰锁霜，竟落在了凌霜脸上。

“哦？”

他语气低哑，笑意淡淡，却冷得彻骨。

他指尖拈起面前琉璃酒盏，食指在杯沿轻轻，发出几不可闻的擦响。那动作明明温和，却像在下一场无声的死刑。

“本君以为……”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她很好。”

容昱辰淡声开口，声线低沉，如凛冬第一道霜落。

“不仅很好——”他忽然停顿，视线落回阮清言身上，眸光深处似藏千军万马，“在修行一途……极有天赋。”

“若落雪宫教不得，那不如——”他淡淡起身，衣袍翻飞，玄金流光似夜幕流转。

“——由本君来亲授，如何？”

轰——！

这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整座御花殿！

所有人都呆住了。

沈景砚面色骤变，几乎要从座位上站起，却生生被容昱辰的气场压得动弹不得。

而凌霜则如坠冰窟，脸上的笑意僵成一幅滑稽面具。

乐声不知何时全然停歇，殿中静得仿佛连一根银针落地都能听见。

众目睽睽之下，容昱辰一步步，绕过诸席，缓缓走向那抹静坐的女影。

他无视沈景砚伸出的手，无视所有想要阻拦的目光。

他行至阮清言面前，居高临下。

“阮清言，”他语调低沉如夜，“你愿不愿，随我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