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碎镜

潮气裹着霉味，在张灵霜家斑驳的墙皮上洇出深色纹路。她蹲在厨房灶台前添柴，麻木的听着厅里瓷器碎裂声混着父母争吵，火舌舔舐锅底，映得她校服裤子上的补丁忽明忽暗。父亲张守山的吼声穿透门板：“不过是和她多说些话，你至于这么疯？”母亲尖利的哭嚎随之炸开：“张守山！你当我眼瞎？那个穿洋装的小蹄子天天往县衙跑，当别人不知道你们的腌臜事？”

张灵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自从县衙新来的年轻女职员苏曼青出现，家里就再没安宁过。她见过那女人，烫着时髦的卷发，踩着漆皮高跟鞋，洋装领口别着珍珠胸针，每次来送文件父亲和她都会多讲一会儿话。

张守山虽只是县衙小职员，却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目清朗个子高高大大，从来也没做过农活，虽说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作为老幺却被宠溺的没什么生活常识。他常年穿着浆洗得笔挺的长衫，有时着发的白衬衣和制服裤子，又通文墨会丝竹。他总爱在办公桌上摆上文房西宝写写书法，有时应邀为大家画一幅中堂画。苏曼青第一次来送文件时，正撞见张守山在批注诗词，他指着"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轻声讲解少女心事，眼中泛起温柔的光。苏曼青捧着文件的手微微发抖，脸颊也跟着泛起红晕。此后，苏曼青总找借口往张守山办公室跑。张守山也爱享受这种被仰慕的感觉，他会细心教苏曼青写毛笔字，送她手抄的诗词，还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廉价珍珠项链送给她。苏曼青觉得这个男人满腹诗书，和县城里那些粗俗的男人截然不同。

深夜，张灵霜被窸窣声惊醒。她蹑手蹑脚走到家门口，借着月光，从影壁墙侧面看见父亲扶着苏曼青的肩膀“守山哥，你真要带我去上海？”苏曼青的声音娇滴滴的。父亲压低声音：“放心，等我处理好这边，就带你过好日子。”

江雾如棉絮般裹着码头的木桩，咸腥的水汽渗进张灵霜单薄的衣领。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陈叙白的袖口，目光死死盯在前方——父亲正低头替苏曼青整理被风吹乱的卷发，珍珠胸针随着女人的轻笑轻轻颤动。晨雾里飘来若有似无的茉莉香，混着码头特有的腐木气息，让她胃部一阵翻涌。"灵霜，别冲动。"陈叙白突然按住她要冲出去的肩膀，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反常的灼热。少年藏在长衫下的手指微微发抖，目光扫过父亲西装内袋露出的半截红绸——那是母亲陪嫁的旗袍边角料，此刻却成了捆扎钱袋的绳结。

汽笛声骤然撕破浓雾，渡轮的黑影从江面浮起。就在父亲揽着苏曼青迈向登船口的瞬间，三个黑衣男人如鬼魅般从货箱后冲出。为首的刀疤脸扯住父亲的领带，将他重重抵在锈迹斑斑的铁锚上："张守山！拿了周老板的钱想跑路？"父亲的金丝眼镜应声落地，镜片在青石板上裂成蛛网。苏曼青的尖叫刺破晨雾，她踉跄着甩开父亲的手，珍珠项链应声而断，圆润的珠子滚入排水沟。"你不是说钱都筹到了？"年轻女人踩着歪掉的高跟鞋后退，洋装裙摆扫过男人皮靴上的泥印，"我不管！这事和我没关系！"张灵霜看着父亲涨红的脖颈被勒出青筋，突然想起昨夜偷听到的对话。原来所谓"去上海"的承诺，不过是父亲卷走商会货款的幌子。而苏曼青腕间那只假翡翠镯子，此刻正在朝阳下泛着诡异的光，像极了父亲眼中熄灭的最后一丝光亮。

陈叙白突然将她往后一拽，躲过横飞的船票。泛黄的纸片上，"沪申"二字被江风吹得扭曲变形。远处传来警哨声，张灵霜望着苏曼青消失在雾中的背影，突然发现她遗落的珍珠卡在父亲皮鞋缝里，沾着暗红的血迹，如同未干的泪痕。张灵霜呆立原地，看着父亲被带走，他突然撞开拉着他的人，一头扎进翻着黑色波浪的江里。

“灵霜”陈叙白轻轻将外套披在她肩上，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却暖不了她冰凉的心。远处，母亲跌跌撞撞地跑来，看见这一幕，瘫坐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暮色西合，张灵霜回到家。母亲坐在满地狼藉中，手里拿着父亲的照片，眼神空洞。“都走了，都走了...”母亲喃喃自语，突然将照片扔进火盆。火苗蹿起，父亲的脸在烈焰中扭曲变形。张灵霜望着跳动的火焰，觉得自己的世界也跟着烧成了灰烬。

窗外，细雨纷纷落下，打湿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