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潮生

青砖墙上的苔痕又厚了三分，张灵霜趴在课桌上数着墙缝里蠕动的潮虫。蝉鸣声裹着黄梅天的湿气灌进教室，混着后排男生偷传的《西厢记》书页翻动声，十二三岁的气息在蒸腾的暑热里发酵成令人窒息的黏稠。汗水顺着脊背滑进补丁摞补丁的棉布衫，她恍惚想起今早出门时，母亲对着镜子反复别那支玉簪，钗头的珍珠却怎么也卡不进扣眼。

教室后门突然传来桌椅挪动的声响，张灵霜抬头，正撞见陈叙白抱着一摞油墨未干的传单经过。少年藏青色的学生装洗得发白，后颈沾着星星点点的墨渍，手腕上褪色的红布条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三个月前的反烟土游行。那时他举着“抵制周记商会”的木牌走在队伍最前，虎口处结着厚厚的茧，眼底燃着和年龄不符的火焰。"灵霜，你爸又来接苏小姐了。"同桌用铅笔头戳她后背。窗外的梧桐树下，父亲的藏青长衫沾着新鲜的雨渍，正踮脚为苏曼青撑起伞。女人烫着波浪卷的发梢扫过他手背，珍珠胸针在雨帘中泛着冷光，像极了母亲梳妆匣里那枚从不肯摘下的玉簪。张灵霜猛地起身，木椅在砖地上划出刺耳声响，惊飞了窗台上啄食粉笔灰的麻雀。

一只修长的手突然按住她的课桌，陈叙白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窗外纠缠的身影："教务处找你，是关于助学名额的事。"转身时，张灵霜瞥见他校服内袋露出一角《新青年》杂志，和上次在印刷坊后巷，他藏密信的动作如出一辙。放学铃声撕开凝滞的空气时，张灵霜故意绕远路。经过县衙后门的巷子，她看见苏曼青倚在父亲怀里，洋装领口微敞，露出锁骨间新添的红痕。"守山哥，你画的仕女图，可比王县长的墨宝传神多了。"少女指尖绕着他垂落的发穗，"明日茶馆有新戏，你..."话音被突然炸响的惊雷劈碎，张灵霜的帆布鞋陷进泥坑，溅起的污水弄脏了裤脚的补丁。她死死咬住下唇，首到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却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陈叙白不知何时跟来，正将一本《新青年》杂志塞进她掌心，扉页夹着张泛黄的剪报，上面刊登着商会走私的匿名举报信。

深夜，张灵霜被瓷器碎裂声惊醒。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满地狼藉中勾勒出母亲扭曲的脸。青花瓷碗的残片扎进母亲的赤脚，殷红血珠顺着碗沿的缠枝莲纹蜿蜒而下，在青砖上开出妖异的花。"你当我瞎？"母亲举着撕碎的信笺，信纸边缘沾着茉莉花瓣，"她爹是商会周老板的远亲，你以为攀上高枝就能..."父亲的折扇狠狠砸在八仙桌上，扇骨应声断裂："妇人之见！跟着你窝在这破院子，我这辈子..."母亲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扑上去撕扯父亲的长衫。张灵霜想冲出去，却摸到口袋里陈叙白给的杂志。少年临别时说的话在耳边回响："下周码头有批'货物'，你...小心你父亲。"此刻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将母亲压抑的啜泣声泡得发胀，混着远处传来的渡轮汽笛，在潮湿的空气里酿成酸涩的酒。

而在巷子转角处，陈叙白正立在雨幕中，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他小心翼翼展开新刻的木板，上面的"除暴安良"西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愈发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