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碎光里的余温

深冬的风卷着冰碴子往窗缝里钻，张灵霜缩在漏风的被窝里数房梁上的裂纹。母亲的骂声混着煤炉的咕嘟声陆陆续续从西屋传来，恍惚间却想起年前那个早上——那时她发着高烧，额头滚烫得像块烙铁，眼前的光影都扭曲成妖魔鬼怪的形状。朦胧间，母亲冰凉的手掌覆上来，粗粝的指腹擦过她滚烫的脸颊，“咋回事啊”，带着叹息的呢喃裹着热气落在耳畔。

那是记忆里母亲最温柔的模样。她蜷在散发着皂角香的棉被里，看着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昏黄的油灯将母亲的影子拉得老长，随着她添柴、搅拌蛋液的动作在墙上摇晃。蒸蛋出锅时的香气混着水汽漫开，瓷勺轻叩碗沿的声音清脆悦耳。母亲一勺勺地喂她，温热的蒸蛋滑过喉咙，连带着眼眶也变得滚烫。“慢点吃，没人抢。”母亲难得放软的声音里，藏着张灵霜不敢细想的柔软。

父亲的疼爱裹着笨拙的浪漫。每逢衙里发了福利，他总会把藏在口袋里的惊喜带回家。盛夏的傍晚，父亲跨进家门时，却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油纸包。“尝尝，城里新出的奶糖。”父亲并不粗糙的脸上堆满笑意，长长的手指剥开糖纸时，指尖还带着齿轮的铁锈味。奶糖的甜在舌尖化开，张灵霜看见父亲偷偷把自己那份也塞进她掌心，转身又去灶台帮母亲烧火。

最珍贵的是父亲带回的连环画。那些印着孙悟空腾云驾雾、穆桂英挂帅出征的小书，是张灵霜贫瘠童年里的星辰大海。冬日的午后，她趴在洒满阳光的窗台上，听着父亲用带着方言的腔调念旁白，书页翻动时的沙沙声混着煤炉的暖意，将那些刀光剑影的故事烙进心里。父亲偶尔也会指着画里的人物逗她：“霜霜以后也要做这样的大英雄！”话音未落，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嗔怪：“就会哄孩子，快去劈柴！”

可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温暖的碎片开始蒙上阴影。煤炉的火光不再是温馨的背景，而是映照着父母扭曲的争吵面孔；父亲带回的不再是奶糖和故事，而是醉醺醺的酒气和摔碎的瓷碗；母亲的手也从温柔的抚摸，变成了揪住头发的狠厉。张灵霜蜷缩在现实的寒冬里，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突然想起那年母亲蒸蛋时，热气如何模糊了她眼角的皱纹，父亲念连环画时，眼里如何盛着比星光更明亮的期待。

此刻，寒风拍打着格子窗棂，将记忆里的温暖一点点吹散。张灵霜抱紧膝盖，试图从那些零星的美好里汲取一丝温度，却只摸到满手冰凉。原来幸福也曾在这个破败的家里短暂停留过，只是被岁月碾成了齑粉，混着煤烟与泪水，消散在无尽的争吵声里。

后来父亲从天天回家变成隔三岔五再变成月儿西十，父亲和母亲再也没有好好说过话。梅雨季的霉斑爬上墙皮时，父亲回家的脚步越来越拖沓。有回灵霜在街头远远望见他，他正将油纸包着的云片糕塞进穿洋装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手中。等灵霜在外边转了半天回到家，父亲在屋内床上躺着，母亲站在晒衣绳前僵成一尊石像，手中刚洗好的蓝布衫滴着水，在泥地里洇出深色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