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猎网初张

楚公馆宴会厅穹顶，高悬的水晶吊灯万千切割面折射出刺目而冰冷的光晕，如同将碎金撒入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楚怀仁端着半杯琥珀色的威士忌，立于这片浮华光影的中心。他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正与一位日本领事谈笑风生，姿态从容优雅，无懈可击。然而，那看似专注倾听的眼角余光，却如同最粘稠的蛛丝，死死黏在通往玻璃回廊的拱门方向。他像一只盘踞在巨大蛛网中央的毒蛛，每一根神经都感知着空气中最细微的震颤，静待猎物踏入最后的罗网。

一道身影踏着清冷的月光从回廊步入喧嚣。是周淮。他步履沉稳，脸上依旧是那副谦恭疏离的面具。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只有瞳孔深处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闪烁——一个无声的确认，一个心照不宣的讯号。楚怀仁几不可察地颔首，目光随即掠过周淮，精准地锁定了那个依旧独自伫立在月华下的纤细身影——苏婉卿。

回廊的月光为她勾勒出一道清冷孤绝的剪影，墨绿色的旗袍下摆被夜风微微拂动。就在那一刹那，楚怀仁清晰地看见，那道单薄的影子猛地一颤！仿佛被一柄无形的、淬了寒冰的利箭当胸贯穿，连带着肩胛都瞬间绷紧、塌陷。那是一个灵魂遭遇重创时最本能的痉挛。她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站稳，在原地凝固了数息，然后，才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缓缓转身，重新踏入这片被水晶灯灼烧得滚烫的浮世绘。

当她重新融入灯火辉煌的宴会厅，脸上己然挂上了无懈可击的微笑。唇角弯起的弧度完美，眼神平静地迎向每一个投来的目光。但楚怀仁太熟悉她了。他能穿透那层精心描画的伪装，清晰地看到那笑容深处弥漫的荒芜——它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上。那对曾经映着星光、偶尔为他流露出柔软星芒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片冻彻骨髓的冰封。当她的视线终于落在他身上时，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哀伤，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彻底的陌生与疏离，仿佛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冰河。

楚怀仁握着水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杯中澄澈的威士忌受惊般泛起一圈细密急促的涟漪。周淮的话，那个精心编织的关于“苏州梅小姐”的谎言，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入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是他最后试图维系的地方。效果立竿见影——她眼中那点仅存的、可能燎原的星火，彻底熄灭了。这本就是他想要的。他需要她死心，需要斩断她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让她像断线的风筝，最终只能落入他的掌心，成为他手中最完美的提线木偶，一枚诱捕她背后势力的致命香饵。

计划成功了。

可为什么？一股尖锐的、完全出乎意料的灼痛感，猛地从胸腔深处炸开！那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强烈，像有人将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塞进了他的心口！那窒息的灼热感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几乎要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焚烧殆尽。他看着她眼中熄灭的光，感受着她周身散发出的、拒人千里的刺骨寒意，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攫住了他。

不！这不对！

一种暴戾的占有欲瞬间压倒了那丝不合时宜的痛楚。她是他的！从他第一眼在百乐门那迷离的灯光下，看见她那双倔强又带着哀愁的眼睛时，就注定了！她是闯入他冰冷世界的唯一活物，是只属于他的战利品！既然温柔乡留不住，既然她甘愿沉沦于那所谓的“使命”，那就用最坚硬的牢笼将她囚禁！用最残酷的现实碾碎她所有的妄想！

一个冷酷到近乎残忍的计划，在他被那团“炭火”灼烧得异常清醒的脑中迅速成形，每一个细节都透着森然寒意：他要利用她作为最鲜美的诱饵，将她彻底暴露在危险之中，将她背后潜藏的“青鸟”乃至整个网络，连根拔起！他要斩断她所有可能的退路和依仗，让她在绝望的深渊里，除了紧紧攀附他这根唯一的、冰冷的浮木，别无选择！唯有彻底的依赖，才能换来绝对的掌控。

他深吸一口气，那灼痛感被强行压下，如同将岩浆封入冰层之下。脸上，那标志性的、温柔得能溺死人的笑意重新浮现，如同最精致的假面。他放下酒杯，动作流畅优雅，穿过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人群，目标明确地走向正在与几位珠光宝气的贵妇虚与委蛇的苏婉卿。

“婉卿，”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瞬间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揽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那动作在外人看来，是情人间的亲昵呵护。然而，只有苏婉卿能清晰无比地感受到，那看似温柔的手臂，实则如同冰冷的铁钳，带着不容置疑、不容挣脱的强悍力道，将她牢牢禁锢在他身侧。他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说出的话语却带着冰锥般的寒意：“怎么去了那么久？脚踝又疼了？” 他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那目光锐利得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带着审视，带着警告，更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冷酷，“别太累着自己，嗯？”

苏婉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那腰间传来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钳制感，和他耳语中冰冷的威胁，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她的神经末梢。但她脸上绽放的笑容却愈发温婉动人，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宠溺的羞涩。她微微侧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眼波流转，似有柔情万种：“没事的，怀仁。” 她的声音轻柔似水，像羽毛拂过心尖，“只是觉得厅里有些闷，出去透了透气。” 然而，楚怀仁看得分明，那层浮在表面的笑意之下，她的眼神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磨砂的毛玻璃。他能看到玻璃后模糊的人影，却再也无法看清里面真实的情绪，一丝一毫都无法触及。

那层毛玻璃，彻底隔绝了他。苏婉卿在他臂弯中完美地扮演着温顺的依人小鸟，心中却己警钟长鸣，冰冷的绝望与决绝的战意交织升腾。

她清晰地意识到：楚怀仁精心布置的猎场己经开启，致命的弓弦己然拉满，而她，正是被这双曾给予她虚假温暖的手，亲手推到了陷阱中央的，那滴最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