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鎏金牢笼

上海霞飞路百乐门，巨大的水晶吊灯将舞池泼洒成一片流动的金色海洋，萨克斯管慵懒的呜咽缠绕着女人昂贵的香水与男人雪茄的辛辣，共同发酵成上海滩午夜最醉人又最危险的迷梦。

二楼雅座阴影里，戴玳瑁眼镜的银行经理正用金笔在支票簿上签名，墨迹未干便被身旁穿貂皮的交际花抢去折成纸船，抛进威士忌杯里漂浮。吧台后调酒师的银质摇酒器叮当作响，冰碴撞击声中，新来的歌女攥着珍珠项链反复调整领口，镜中倒影映出她后颈被烟头烫伤的结痂。

在这权力、金钱与欲望交织的旋涡中心，一袭墨绿色真丝烧花丝绒旗袍的身影，正随着音乐的节奏，在一位肩扛将星的男人臂弯中优雅旋转。墨绿色烧花丝绒旗袍掠过镜面地板，耳垂的淡水珍珠碾过男人肩章的将星。他掌心的茧子透过冰凉绸缎她的腰线——那是经年握枪、审讯留下的粗粝，此刻却像带着倒刺的藤蔓。军靴精准踩住探戈切分音，在鼓点重音处将她狠狠撞进胸膛，肩章的金属棱角硌得她锁骨生疼。周围舞伴慌忙避让，穿墨蓝西装的商人踉跄时打翻香槟塔，气泡翻涌着漫过波斯猫图案的地毯。

她是苏婉卿——南洋富商的遗孤，曾在香港久居。身世清白举止典雅，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惹人怜惜的哀愁。三个月前，她如同一颗精心打磨的珍珠，遗失在楚怀仁的必经之路上。

楚怀仁，汪伪政府“七十六号”特务机关的实际掌舵人，他的名字是上海滩地下世界的禁忌，是悬在无数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此刻，他正揽着怀中这抹温软。真丝丝绒的触感细腻冰凉，却掩不住他掌心透过布料传来的、属于军人的粗粝力量与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的鬓角稍显凌乱，碎发下一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泛着冷光，面容如刀削斧凿般冷硬；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藏着让人捉摸不定的阴婺，只有在凝视怀中人时，会罕见地泛起一丝名为“温情”的涟漪，尽管那涟漪之下，依旧是深不见底的审视。不远处，赌场荷官洗牌的动作突然停滞，牌背的梅花J与楚怀仁袖口的银质袖扣同时闪过冷光。

“婉卿”，楚怀仁指尖轻扣住她的细腰，在探戈激烈的节奏里旋出冷冽弧度，喉间溢出的低笑裹着威士忌的醇厚：“百乐门的舞池浸过三千支夜来香，”他突然收紧手臂将她压向自己胸前，银质怀表腕表齿轮转动的声响混着温热吐息拂过她耳畔，“唯有你能跳出这香里淬毒的味道。”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那力道带着一种宣告式的占有。舞池迷离的光线掠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苏婉卿微微仰起脸，露出天鹅般修长脆弱的脖颈，灯光落入她清澈的眸底，漾起恰到好处的依恋与仰慕，如同月光下潋滟的春水。“怀仁……”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宠溺的羞怯，脸颊温顺地贴着他坚实的肩，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混合着高级剃须水清冽与硝烟般凛冽的气息。这气息让她生理性地绷紧，灵魂却在无声尖叫。

她必须爱他，像菟丝花缠绕参天巨树，像飞蛾扑向焚身的烈焰。这份“爱”，是她刺入敌人心脏最完美的伪装，也是悬在她头顶、随时会滴落的毒液。每一次亲昵的呼唤，每一次依赖的依偎，都在她的灵魂深处刻下灼痛的烙印。

一曲终了，楚怀仁并未松开她，而是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在众人或敬畏或艳羡的目光中，走向二楼专属的包厢。厚重的丝绒门隔绝了楼下的喧嚣，包厢内是另一个世界：昂贵的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杂音，红木家具泛着沉黯的光，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画，角落的留声机低吟着舒伯特的《小夜曲》。这里奢华、静谧，却弥漫着无形的压力，每一件陈设都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主人的权势与深不可测。

侍者悄无声息地奉上醒好的红酒。楚怀仁亲自为苏婉卿斟了一杯，猩红的液体在水晶杯壁挂出的弧度。“尝尝，波尔多左岸28年的。” 他的目光并未离开她，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专注，“有人说，酒如女人，需细品其韵。婉卿，你觉得呢？”

苏婉卿端起酒杯，指尖微凉。她知道这是试探，是楚怀仁习惯性的、在温柔表象下的敲打。她轻轻晃动着酒杯，让酒液在杯中旋转，目光追随着那抹深红，嘴角噙着一抹温婉又略带感伤的浅笑：“我只觉得…这酒色像极了南洋庄园里盛开的朱槿，看着热烈，入口却有些涩。就像…就像这人生，浮华背后，总藏着点说不出的苦。” 她将酒杯送至唇边，浅抿一口，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露出一个带着点自嘲的、惹人怜爱的笑容，“还是怀仁你泡的茶更好些，清冽回甘，让人心安。”

楚怀仁眼中的审视淡去几分，眼底转瞬即逝的柔和，正溺毙在她精心雕琢的泪光里。而她知道，这滴泪早在香港训练时就反复练习——左眼先垂落，要慢过心跳三下，才能呈现出最楚楚动人的弧度。他喜欢她这份带着“真实”脆弱的依赖感，这让他坚硬如铁的世界似乎有了一角可以放松的柔软。包厢外传来巡场侍卫的皮靴声，与她加速的心跳共振，在奢靡的死寂中，奏响隐秘的战歌。此时楼下突然爆发出欢呼，轮盘赌桌开出三个零，穿貂皮的交际花尖叫着扑进银行经理怀中，而记者藏在袖中的微型相机，正透过门缝捕捉着包厢内的每一寸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