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微光

清晨5点，雨滴敲打着铁皮屋顶，张灵霜猛地惊醒，脖颈处的凉意混着铁锈味。母亲己系好蓝布围裙，竹篾梳齿刮过鬓角的声响刺得耳膜生疼。

"荣记七点开工，"母亲往搪瓷缸里舀了半勺咸菜，"王裁缝说学徒管两顿饭。

"我要上学。"张灵霜攥着报纸边角的铅笔，那些用木炭描的英文字母还带着潮气。

母亲的手顿在半空，梳篦重重磕在木桌边缘："识字能当饭吃？"

楼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房东太太和先生的吵闹叫骂声混着雨声漫上来。

裁缝铺的缝纫机震得楼板发颤，张灵霜的指尖被钢针扎得红肿。午后暴雨倾盆，她望着窗外白衬衫在雨幕中晃成模糊的影子。隔壁布庄学徒阿明塞来半块饭团："深水埗工人夜校，工人子弟2毛；圣玛利亚女校夜间部免费，要考试。"这句话像星火点燃了潮湿的纸页。

当晚，张灵霜在煤油灯下翻开房东太太给的传单，"深水埗工人夜校"几个字在昏黄光晕里跳动。夜校设在货仓改建的阁楼，木板凳上还沾着稻谷碎屑。她总坐在最后一排，用捡来的香烟盒记笔记。夜风裹着咸腥的海味灌进货仓阁楼，张灵霜缩在后排长凳上，膝盖抵着凹凸不平的木板。煤油灯在讲台上摇曳，火苗被穿堂风撩得左右窜动，在墙上投下扭曲的人影。她摊开用废烟盒装订的笔记本，铅笔尖刚触到纸面，前排传来布料摩擦声——是那个总穿着洗褪色长衫的码头工人，正用结满老茧的手笨拙地抄写汉字。

"今天学《少年中国说》。"陈先生的长衫下摆扫过沾满稻谷碎屑的讲台，他转身板书时，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表链。粉笔灰簌簌落在张灵霜补丁交错的袖口，她突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当读到"纵有千古，横有八荒"时，后排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几个学徒模样的年轻人挺首了脊背，煤油灯芯爆开的噼啪声里，仿佛有什么在悄然生长。课后的自由提问时间，张灵霜攥着写满英文单词的香烟盒纸，手指在桌下绞成麻花。陈先生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走过来。"这个'opportunity'..."她声音比煤油灯还飘忽，却见先生接过纸片，用红笔在烟盒背面画出单词结构，"记住，它是'抓住机会'的意思。"温热的纸页递回来时，张灵霜瞥见先生袖口别着的校徽——那是圣玛利亚女校的鸢尾花纹章。

散课时己是深夜，张灵霜抱着书本走到货仓门口，冷雨突然砸在肩头。正犹豫要不要冲进雨幕，头顶突然绽开一片昏黄。陈先生撑着竹骨伞立在台阶上，伞面大半倾向她这边："顺路。"雨水顺着伞骨汇成细流，先生说着日间部图书馆的藏书，张灵霜却盯着伞下交叠的影子。拐进裁缝铺所在的弄堂时，她看见自己映在水洼里的倒影，发梢沾着夜校的灯火，恍惚间竟像戴着星光。

转眼到了秋季，晚上母亲数铜板的手突然顿住。桌上那张染着机油的纸，正是圣玛利亚女校的录取通知，张灵霜攥着从裁缝铺预支的工钱，指甲缝里还嵌着线头："夜课部免学费，我依然白天做工，晚上读书。"母亲没有再说什么，拿起店里不要的碎布为张灵霜做起书包。

圣玛利亚女校的学生和深水埗工人夜校有很大不同，基本年轻人为主，家庭情况也是各有不同。一天，穿鹅黄旧洋装的丽姿举着钢笔嗤笑："用香烟盒写作业？呵呵，真够穷的!"老师粉笔灰簌簌落下时，一个纸团纸团抛向张灵霜，揉皱的字条上写着："放学后帮我补数学？我教你用钢笔，明天给你带本子。"署名是阿珍，是那个总把《新青年》藏在裙摆下的短发姑娘。下课后阿珍蹦跳着出现，搪瓷饭盒里的咸鱼香混着油墨味："灵霜，校刊社缺人誊稿子，千字两分钱！"此后每天同学走完后，张灵霜开始誊写稿件。窗外是码头的铜锣声，混着电车轨道的震颤。

在泛黄的稿纸上，她写下："布料需要精准的丈量，就像我们丈量未来的脚步。"课桌缝里的香烟盒边角微微发亮，承载着比绸缎更珍贵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