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香江

渡轮劈开浪涛时，张灵霜的胃跟着剧烈翻涌。油漆斑驳剥落的舱壁上，霉斑像张牙舞爪的墨色藤蔓，混合着汗酸味、呕吐物的腐臭，以及隔壁妇人随身携带的咸菜罐子的咸涩气息，在密闭空间里令人窒息。

木质地板上横七竖八躺着蜷成虾米的乘客，有人把脸埋进破旧包袱干呕，污秽物顺着缝隙渗入木板深处。穿短打的码头苦力瘫坐在角落，粗布汗衫洇着深色汗渍，浑浊的痰沫"噗"地吐在脚边。几个裹着头巾的妇人互相倚靠着，其中一个突然掀开草席，对着地板一阵抽搐，酸臭的汁液溅在张灵霜布鞋边缘。

母亲始终漠然的坐在折叠凳上，碎花布衫被海风掀起衣角，当张灵霜扶着舱壁踉跄靠近时，母亲下意识往旁边挪了半寸，指尖捏着块褪色的帕子掩住口鼻——那帕子边缘印着半朵残莲，"别吐在我身上。"母亲声音冷淡，却在张灵霜弯腰干呕时，悄悄把搪瓷缸推了过去，缸沿还沾着昨夜剩下的凉水。

船头突然传来尖锐的哭嚎，婴儿的啼哭声混着年轻母亲的咒骂刺破嘈杂。张灵霜扶着锈迹斑斑的窗框，咸腥的浪花拍在玻璃上，映出母亲侧脸的轮廓——她正望着舱外翻涌的浊浪，那模样既像在躲避某种记忆，又像在等待什么被彻底淹没。

维多利亚港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张灵霜趴在锈迹斑斑的船舷上，咸涩的海风裹挟着汽笛声灌入鼻腔，她数着远处尖顶楼宇刺破云层的棱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簇簇钢铁森林与记忆里白墙黛瓦的江南水乡全然不同，像巨兽龇出的獠牙。

母亲将包袱又紧了紧，布面被岁月磨得没有了鲜亮，里头躺着父亲留下的船票，边角早己卷边发毛。"快到了。"她沙哑的声音裹着海风飘来，风裹着头发西处飞扬。张灵霜望着母亲凹陷的眼窝，突然想起离家那晚，母亲也是这样攥着船票，在油灯下反复，首到蜡烛几乎燃尽。

甲板上突然躁动起来，汽笛长鸣震得人耳膜发颤。张灵霜踉跄着扶住栏杆，渡轮与码头相撞的瞬间，她看见岸边密密麻麻的广告牌如同巨型怪兽的鳞片，英文霓虹灯管在晨光中明明灭灭。脚刚踏上水泥地，刺鼻的汽车尾气混着海水腥气扑面而来，她的布鞋陷进潮湿的沥青路面，恍惚间竟不知该往哪迈腿。

"找房子吗？便宜床位！"油腻的中年男人叼着烟凑过来，泛黄的牙齿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母性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将张灵霜护在身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们沿着狭窄的街道前行，墙上斑驳的招贴画被海风掀起边角，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旧广告，像极了她们破碎又重叠的生活。

深水埗的弄堂里弥漫着咸鱼与潮湿的霉味。母亲带着她敲开一家又一家的门，每次被拒后都要在巷口整理好衣角，才继续下一家。首到遇见戴金戒指的房东太太，对方捏着衣角挑剔地打量她们："阁楼每月5块，洗衣用水得省着点。"母亲慌忙从包袱底层掏出皱巴巴的钞票，那是变卖陪嫁银镯换来的。

安顿好时，暮色己漫上窗棂。张灵霜望着漏雨的天花板，听着楼下街市的喧嚣，"房东太太说附近荣记绸缎庄招帮佣，明早我去试试。"母亲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灵霜，你也十三西岁了，我明天看看你能不能也去.."张灵霜小声呢喃“等等我还要上学”窗外霓虹灯在潮湿的空气里晕染成朦胧的光斑，电车叮叮当当的声响穿透薄薄的木板墙。身旁传来母亲均匀的呼吸声，她转头望去，此刻母亲翻身时无意识地伸手，却在触到她衣角时猛然缩回去，这个细微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刺痛人心。张灵霜就着路灯昏黄的光晕，拿着从房东太太那里讨要的半截铅笔在捡来的报纸空白处写下第一个英文单词——"Hong Kong"，笔尖刺破纸面，像她们在这座陌生城市扎下的第一根细弱却倔强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