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王家

凛冬腊月，北风如刀。

北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屋檐下挂着冰凌，街道上行人稀少，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刺骨的寒意仿佛能冻结血液，但对于拖着残躯跋涉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王刚而言，这寒冷反而麻木了身体深处的剧痛，只剩下一种机械般的僵硬。

他终于站在了记忆中的那条巷口。 王家大院。 朱漆的大门紧闭着，门楣上却挂着崭新的红绸和大红灯笼，在苍茫雪色中显得格外刺眼。门内隐隐传来喧嚣的人声、喜庆的丝竹，还有酒肉的香气飘出，与巷子里的死寂冰冷格格不入。似乎……在办喜事？

王刚拄着沉重的七杀剑，如同拄着一根冰冷的墓碑，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破烂的衣衫早己被寒风和路途磨损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污泥、干涸的血迹和融化的雪水，紧紧贴在身上，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腐和血腥混合的气息。头发纠结成一团，脸上布满冻疮和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污垢掩盖了原本的轮廓，唯有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空洞、死寂，如同两口冰封的枯井。

他站在自家大门外，像一尊被风雪遗忘的腐坏石像。记忆中的家宅轮廓变得模糊而陌生，里面透出的暖意和喧嚣，隔着厚重的门板，如同另一个世界。

就在这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拎着空酒坛出来的仆人探出头，似乎是出来倒垃圾。他一眼就看到了门外雪地里那个如同乞丐恶鬼般的影子，吓得一个激灵，酒坛差点脱手！

“你……你谁啊？！滚开！别脏了我们王家大门！” 仆人色厉内荏地呵斥道，声音在大喜的日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门内的喧嚣似乎被这声呵斥打断了一瞬。

紧接着，一个粗豪却带着明显不耐和恼怒的声音响起：“外面吵吵什么？！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崭新赭色员外袍、满面红光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后。

正是王刚的父亲——王大猛！

王大猛今日为了次子王宇杰的婚事，特意收拾得精神抖擞，红光满面。他原本带着不耐烦的怒意看向门外，打算教训一下不长眼的下人。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门外雪地里那个拄着剑、浑身散发着死气和污秽的身影上时，脸上的怒意瞬间凝固了。

那身影……那轮廓……虽然被污垢和伤痕掩盖，但血脉相连的感觉，让王大猛的心脏骤然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刚……刚子？” 王大猛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尖锐，他猛地跨出门槛，几步冲到王刚面前，试图看清那张被污垢覆盖的脸。

离得近了，那股混合着血腥、汗臭和腐烂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养尊处优的王大猛胃里一阵翻腾。他看清了儿子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深陷的眼窝，以及那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如同死物般的眼睛！

“真的是你？！你……你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 王大猛的震惊瞬间被巨大的羞耻和怒火取代！今天是二儿子大喜的日子，宾客盈门，王家的脸面都在今天！而这个他曾经寄予厚望、却放着好好的家业不要、执意出去寻什么“仙缘”的长子，竟然像个丧家之犬一样，以如此不堪、如此污秽的姿态回来了？！还拄着一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破剑？！

巨大的落差和强烈的羞辱感瞬间点燃了王大猛的怒火！他一把抓住王刚破烂的衣襟，巨大的力量几乎将本就虚弱的王刚提离地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刚脸上： “说话！王刚！老子问你话呢！这些年你死到哪里去了？！啊？！狗屁的仙缘！这就是你寻的仙缘？！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像个烂泥里的乞丐？！还带着这鬼东西回来？！” 他用力摇晃着王刚，指着那柄冰冷的七杀剑，眼中没有丝毫疼惜，只有被冒犯的滔天怒火！“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你弟弟宇杰成亲的大喜日子！你看看你自己！你回来干什么？！是想让满堂宾客都看我们王家的笑话吗？！是想让宇杰在岳家面前抬不起头来吗？！啊？！”

王大猛的咆哮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门内的丝竹声早己停止，不少宾客和下人都悄悄聚集在门廊下，好奇又带着鄙夷地看向门外这对父子。窃窃私语声如同细小的针，扎在王刚父亲暴怒的神经上。

王刚的身体被父亲剧烈的摇晃牵扯着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但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那双空洞的眼睛只是漠然地看着父亲因暴怒而扭曲涨红的脸，看着那崭新的员外袍，看着门内隐约可见的大红喜字。弟弟……宇杰……成亲……大喜……

多么讽刺。 他为了虚无缥缈的仙途，舍弃了一切，换来的只有满身血债和破碎的躯壳。 而弟弟守着家业，娶妻生子，光耀门楣。

他像个不速之客，像一个来自地狱的污点，污染了这片喜庆的红。

“说！你到底做了什么？！招惹了什么祸事？！是不是在外面欠了赌债？！还是杀了人？！” 王大猛见王刚只是沉默，更加怒不可遏，用力将他掼在冰冷的雪地上！“你以为不说话就完了？！王家丢不起这个人！宇杰丢不起这个人！”

王刚重重摔在雪地里，冰冷的雪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他残破的身体本能地抽搐了一下。他艰难地用手肘支撑着，想要爬起来，却显得无比笨拙和无力。

“废物！废物！” 王大猛看着儿子这副窝囊废的样子，想到今天本该是家族风光的日子却被彻底搅乱，想到宾客们异样的眼光，一股邪火首冲顶门！他指着躺在雪地里的王刚，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耻而变得尖利刺耳，对着门内的管家吼道：

“王福！给我听着！把这个丢人现眼、不知死活的东西拖走！扔出北城！从此以后，我王家没有这个儿子！他要是敢再踏进北城一步，给我打断他的腿！滚！让他立刻从我眼前消失！别脏了我的地！别污了我宇杰的喜气！！！”

管家王福带着几个强壮的护院，面露难色又不敢违抗，犹豫着上前。

王刚躺在冰冷的雪地里，没有再试图挣扎。冰冷的雪水顺着脖颈流进衣襟，寒意刺骨。他听着父亲那如同惊雷般的“滚”字，听着门内重新响起的、刻意拔高的欢笑声和丝竹声，仿佛要将刚才的不愉快彻底掩盖。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第一次有了焦距。却不是看向暴怒的父亲，也不是看向那些围观的宾客，而是越过他们，越过那挂着红绸的大院深处，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凝视着这片冰冷的虚无。

然后，在那片死寂的眼底最深处，无人察觉地，掠过一丝冰冷的、扭曲的、如同自嘲般的……笑意。

他抬手，抓住了身旁深深插入雪地的七杀剑柄。 冰凉的剑柄，如同他此刻的心。

他不再需要任何人搀扶。 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拄着剑，挣扎着，一点一点，从冰冷的雪地里……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看他的父亲王大猛一眼。 也没有再看那喧嚣喜庆的王家大院一眼。

转过身。 拖着那柄仿佛重逾千斤的凶剑。 一步，一个深深的血脚印（冻裂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白雪）。 一步，一个冰冷的耻辱烙印。 朝着城门的方向，朝着城外更深的、无边无际的冰雪荒原，缓缓走去。

寒风卷起破碎的衣角，猎猎作响，如同送葬的哀歌。 王大猛站在温暖的灯火与喧嚣前，看着那个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孤独而决绝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最终也只是狠狠啐了一口，转身重重关上了那扇挂着红绸的朱漆大门，将风雪和那个被他驱逐的儿子，彻底隔绝在了门外。

门内，喜乐喧天。 门外，风雪埋葬了最后一点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