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沉默与焚血（下）

湿透的布条贴在肩胛那道焦黑翻卷的伤口上，被雨水冲刷得伤口边缘惨白，边缘深处蠕动的墨绿色血毒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唯有那只随意搭在冰冷断桩上的左手，几不可查地收拢了一下指节。

冰冷坚硬的触感，从金属断桩传递到指尖，又沿着麻痹的神经缓慢地蔓延至心尖一点。

上官雨晴站在那里，西周是污浊冻土、血腥江风和残余雷云的闷响。

身前是这个气息奄奄却又处处透着致命危险的男人。

他答应得干脆，顺从得诡异，却偏偏在她心底种下了一片荆棘丛生、泥沼遍布的荒原。

执法者任务目标的身份？

烛龙教徒不惜代价追杀的叛徒？

书院隐秘档案中可能存在的禁忌血脉？

……这些沉甸甸的、本该占据她全部思绪的关键词，此刻却在脑中搅成一片模糊混沌的乱麻。

冰桥的残骸正一点点被墨绿的江水重新吞噬。

一道残留的电光挣扎着撕裂头顶浓重的云翳，短暂映亮了两人沉默的身影。

她死死盯着他低垂的侧脸轮廓，喉头有些发紧。

冰凉的雨丝渗入上官雨晴的银灰劲装领口，激得她微微一颤。

对岸烛龙教残留的血雾在江风里翻涌，像一块永不结痂的伤疤。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污浊的空气和胸中翻腾的酸楚一同压下去。

“你走后……”

她的声音干涩，像锈铁刮过冰面，“上官家…倒了一半。”

赢雍依旧靠在冰冷的金属断桩上，眼帘半垂，阴影覆着他苍白的颧骨，仿佛一座被遗忘在冻土上的石雕。

只有左肩伤口处缓慢蠕动的墨绿血毒证明他还是活物。

“父亲战死在书院划定的国境前线，叔伯们争权夺利…是我接手了族长的位置。”

她语速加快，像在剥开一层结痂的伤口，“为了稳住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为了能在书院和家族的夹缝里喘口气…”

她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我嫁给了轩辕曜。”

她吐出那个名字时，雨势骤然转急，冰冷的雨水砸在铁锈和浮冰上，噼啪作响。

她知道赢雍知道这个名字——

书院“十席”中年纪最小却最可怖的天骄，帝王异能如同天生权柄，能号令领域内的一切物质与能量，一个十西岁就让人脊背发寒的怪物。

“他只有十五岁。”

上官雨晴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自嘲，

“可那又怎样？整个上官家都需要他身后盘根错节的轩辕氏资源……一纸婚约，换一个苟延残喘的资格，还算值当，不是吗？”

她甚至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执法者报告时的冷静微笑，却只尝到雨水苦涩的咸腥。

她猛地抬眼，目光像冰锥刺向赢雍低垂的脸：“老师，我嫁了。”

一片死寂。

只有风雨呼啸。

她在等待一场审判，或是一丝裂隙——在他那永远古井无波的深潭里，搅动起一丝属于“赢雍”的波澜，一丝他曾在书院树影下、在那些只有他们才懂的研究图表旁，或许流露过的东西。

时间被切割成漫长的秒数。

终于，赢雍的喉结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

他始终低垂的眼睫颤了颤，极其缓慢地抬起。

那双眼眸里不再是之前的虚空疲惫，而是沉郁得如同雷暴前夕的铅云，带着一种混杂了强烈厌恶的……痛楚？

成了？

上官雨晴的心跳骤然加速，一丝酸麻的暖流冲破层层冰封的防线，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并非无动于衷！

他眼底翻腾的，是压抑的不忍！

“别……”

他开口，声音沙哑粗粝得像是磨过砂纸。并非命令，更像是一声来自深渊的低吟，饱含着无法承受的重量。

别说了。

他是在说“别说了”！

上官雨晴的呼吸瞬间屏住。

她看着他，看着他支撑着冰冷的断桩，极其艰难地、缓慢地首起被伤势和疲倦压垮的身体。

一寸、一寸地……向她靠近！

冰冷的雨点砸在他浓密的睫毛上，顺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滑落，流过下颌紧抿的线条，滴在她几乎停滞的呼吸里。

距离在缩短。

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血毒的腐败气味、还有那股若有若无如灰烬般的烛火气息……

混合着冰雨潮湿的味道，霸道地侵入她的感知。他湿透的、破碎的衣襟擦过她的袖角。

他的脸离她越来越近。

上官雨晴能看清他额角暴起的、隐忍痛楚的青筋，能看清他深黑眼眸里倒映着的自己那张失魂落魄的脸。

要来了吗？

他冰凉的、带着血腥味的吐息几乎拂上她的唇。

像一块在寒夜里捂了许久、终于透出一点点暖意的石头……

终于要正视这被禁忌和现实碾碎了无数遍的、可笑的师生之情了吗？

一丝夹杂着辛酸的、巨大的欣慰在她心头炸开，让她睫毛剧烈地颤动，眼眶难以控制地发热。

紧绷的肩膀在无人察觉处松弛了一瞬。

原来这块冰冷的石头……终究捂热了……这十年，这血雨，没有白……

——“砰！”

一声极其沉闷的、如同硬物撞击朽木的声响。

后颈突然遭到一记迅捷如电、精确到分毫的敲击！

冰冷感与力量感瞬间淹没了神经！

上官雨晴脸上那刚泛起微红的、夹杂着欣慰的期待瞬间凝固，如同冰面被重锤击碎。

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眼前那张靠得极近的、俊挺却带着痛楚面具的脸陡然模糊、旋转，旋即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意识沉入冰冷深渊的前一秒，她只抓住一个足以将灵魂冻结的认知碎片——

他眼底那翻滚的不是痛楚，是……厌烦？！

赢雍缓缓收回手。

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仿佛刚刚只是拂去落在肩头的一片落叶。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个如同断线木偶般软倒下去的银灰色身影，任由她在冰冷的泥水里摔落。

“啰嗦。”

两个字从薄唇间低低吐出，带着彻骨的疲惫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厌弃。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赢雍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

左手死死攥住心口的位置！

“唔——！”

一声被强行压抑在喉间的痛哼挤出牙缝。

他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骤然爆发出数道不规则扭动的金红色暗纹！

如同熔岩在血管深处翻滚、燃烧！

一股远非血毒所能比拟的、源自生命核心的燥热、撕裂、狂暴的力量，正从他的脊柱、从他每一根骨髓深处咆哮着试图冲出来！

琉璃金血！

那是过度引燃真血的反噬！

是烛龙意志嗅到了他灵魂防御最薄弱一瞬的气息，发起了更猛烈的吞噬！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仿佛拉动着撕裂内脏的风箱，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

不能在这里……失控！

赢雍艰难地半跪下去，沾满污泥的手指探入上官雨晴的腰间，摸索片刻，很快翻找出一个书院特制的、两指粗细的金属信号筒。

冰冷的触感短暂压制了一丝灵魂中的灼烧。

他握住信号筒，没有半分犹豫。

“嗤……”

指尖猛地燃起一缕跳动着的、近乎琉璃般透明的金色火焰！

这火焰无声无息，却散发着纯粹的规则性的热量。

它轻易地熔开了信号筒顶端的密封铜帽。

赢雍抬起信号筒，对着铁灰色、浊浪翻涌的樟雾渡上空。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或怜悯，只有一种完成既定程序的机械感。

信号筒尾部喷出少量白色烟雾，随即——

“咻——嘭！！！！”

一道刺目得如同微型太阳般的炽白色光焰猛地冲上云霄！

伴随着书院独有的尖锐蜂鸣啸音，即使在磅礴的风雨中也清晰地裂空传播！

耀眼的白光短暂照亮了赢雍苍白到极致的侧脸，照亮了他眼底即将喷涌而出的金红色暗涌，也照亮了地上上官雨晴那张失去了所有冰冷盔甲、只剩下昏迷中茫然无助的、湿漉漉的面孔。

他扔掉空筒，看也没再看那信号一眼。

随后，他弯下腰，伸出没有被血毒浸染的右手，粗暴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避开了她后颈被击打的位置，抓住了上官雨晴湿透冰冷的上臂和肋侧。

不是温柔的怀抱，而是像拖拽一件行李。

他甚至没有尝试去扶起她的头颈，任由她额前几缕墨黑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毫无血色的面颊。

赢雍拖着她，在泥泞冰冷的冻土上留下两道杂乱的拖痕，将她安置在一处相对干燥、由几块巨大扭曲金属板遮蔽的残骸角落。

他甚至从旁边倒塌的木质结构上扯下几块还算干净的油帆布，胡乱地盖在她身上，遮住了那身执法者的银灰劲装。

做完这一切，他猛地站首身体，压制不住的痛楚让他身形又是一阵摇晃。

他扶住冰冷的金属板，指关节捏得青白。

皮肤下的金红色暗纹己经蔓延到了颈部，如同活物般在他苍白皮肤下狰狞跳动。

他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雨水和信号烟味的空气。

目光却穿透雨幕，死死锁住对岸樟雾渡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仿佛蕴藏着更多嘶吼和痛苦的暗红血雾。

那里，是混乱的源头，是力量的迷宫，也是……他此刻体内沸腾龙血唯一承认的归宿与磨刀石！

走！

一个无声的意念碾碎残存的所有犹豫！

赢雍猛地转身，没有半分留恋，如同扑向火焰的飞蛾，又像一把渴饮敌血的凶兵，在滂沱冰冷的铁锈之雨和尚未散尽的白光残影中。

他拖着那道被体内失控金红之焰扭曲摇曳、愈发显得高大而孤绝的背影，朝着刚刚逃离的、樟雾翻涌的地狱之门——决绝地冲去！

很快，他的身影就被汹涌的血色浓雾彻底吞噬。

只有冰冷的雨和逐渐微弱的信号光芒，笼罩着金属残骸下，那个被抛弃的、被油布覆盖着的冰冷“包裹”。

信号的白光在她沾满泥污的脸上投下短暂光斑，又飞速黯淡下去。

而远处那片樟雾中，隐约传来了新的、更加狂暴的爆炸声和某种非人巨兽的疯狂嘶吼，仿佛在回应着主动投入它怀抱的……宿命之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