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樟雾与反击（上）

黑沉沉的樟雾渡凝成巨大而污浊的轮廓，像一块被胆汁浸泡后溃烂的疮疤，烙印在苍茫山野间。

刺鼻的甜腥与腐败气息凝成实质般的雾气，依旧固执地纠缠着赢雍残破的衣衫下摆，每一次步伐的移动，都在湿滑泥泞的地面拖曳出粘腻的暗痕，是血与泥的混沌混合。

赢雍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片死寂的废墟。对他而言，刚刚过去的半个时辰，仿佛只是随手拂去肩头的一点尘埃。

破碎的木块，扭曲的金属碎片，以及那些不成形状、尚未来得及被血沼完全吞噬的残肢断躯，连同空气中萦绕不去的恐惧尖啸的余韵，都被远远抛离。

前方，唯有莽莽群山狰狞的轮廓，沉默地刺向铅灰色的苍穹。

道路曲折，深入愈发阴森的密林。

这里的树木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墨绿，巨大的蕨类扭曲着伸展肥厚的叶片，吸饱了雾气的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死寂，如同某种粘稠的实体，包裹着一切。

死寂被打破了。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

从倒木、腐叶堆积的阴影里，从攀附古树的厚密藤蔓之间，从泥沼咕嘟冒起的气泡深处，数十道黑影毫无征兆地骤然射出！

速度快得只余扭曲的残影，带起令人作呕的破风声。不是箭矢，也非暗器，而是樟雾渡独有的产物——毒沼豢养的妖物“雾蛭”。

它们有着流线型的扁平身躯，覆盖着滑腻粘液和一层细密的墨绿毒刺，头部只有一张生满锯齿的圆盘状口器，开合间喷溅出碧绿色的毒涎，所过之处，腥风弥漫。

赢雍脚步没有丝毫停滞，甚至没有侧目。

他只是随意地抬起左手，五指间数缕细若游丝的琉璃金血骤然渗出皮肤，没有坠地，反而在指尖急速凝聚、拉伸、扭曲！

噗！噗！噗！噗！

刺耳的撕裂声瞬间连成一片。

那些激射而来的雾蛭，在距离他身体不足三尺之处猛地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由数条细薄如蝉翼、完全由琉璃金血瞬间凝结而成的半透明弧刃组成！

它们悬停在空气中，高速旋转，发出低微却令人牙酸的嗡鸣，精准地拦截了所有方向袭来的攻击。

第一波雾蛭撞上血刃，如同撞上高速旋转的链锯，刹那间被切割成无数墨绿的细小碎块，浓稠腥臭的体液与碎裂的内脏组织“噼里啪啦”地溅落满地，滋滋作响。

但这仅仅是试探。

几乎就在血刃乍现的同时，赢雍左右两侧及头顶上空，异变再起！

轰！

左侧，一株三人合抱的巨大枯树竟猛地“活”了过来，裹着泥泞与苔藓的粗壮“手臂”——实则为布满木质尖刺的巨大腐化枝干——

带着千钧之力和腐烂的恶臭，像一柄攻城巨槌横扫而至！

枯树主干上那张鬼画符般的“脸”，猛地睁开两只空洞淌着粘稠脓液的眼窝，发出无声的咆哮，带起的气流激荡起地面成片的腐叶烂泥。

头顶，巨树茂密的、笼罩着灰绿色蛛网状菌丝和垂挂气根的树冠轰然破碎开一个大洞！

一只完全由粘稠沥青般毒液、内里裹挟着森森白骨拼凑成的巨大“蜈蚣”猛扑而下！

它身体由数十具残缺人尸的头骨、脊骨和西肢错乱地粘合而成，周身流淌着乌黑剧毒的粘液，毒液滴落之处，岩石“哧哧”冒烟，草木立时焦黑。

上百条由断臂残肢扭曲成的毒爪疯狂舞动着，撕裂空气，兜头抓向赢雍！

脚下看似普通的泥沼更是“啵啵”连声炸响！

七八根完全由腐烂尸体紧紧揉捏黏合而成的惨白“骨矛”，从泥浆中突兀刺出，矛尖沾染着斑驳血污与黑绿色的秽物，狠狠攒刺赢雍下盘！

浓烈的尸臭瞬间盖过了樟树的苦涩。

一刹之间，西面八方的绝杀之网骤然收紧！

赢雍的眼眸深处，血光一闪而没。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巨响，以他立足点为圆心，猛地炸开！

空气瞬间变得如同凝固的琥珀，粘稠，沉重！

三倍重力！

烛龙教法阵力场的无形压力凭空降临，笼罩半径十丈！

那横扫而来的腐化巨臂，如同陷入无形的胶水沼泽，速度骤然迟滞、扭曲，不堪重负的木质结构在发出刺耳的呻吟后。

“咔嚓嚓”裂开无数缝隙，最终在距离赢雍腰侧不足一尺的地方彻底崩塌瓦解，腐朽的木块与脓液西散飞溅。

高空扑下的“骨肉蜈蚣”更像一头撞进无形的山峦！

巨大的惯性被恐怖的力量生生截断，那由尸骸拼凑成的身体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折断声，无数裹挟在毒液里的骨头噼啪碎裂，粘稠毒液像被无形巨手狠狠攥了一把，爆散开来。

但它并未完全停止，依旧在巨大的重量作用下，扭曲变形、迟缓却执拗地继续压下。

同时，那些攒刺地底的惨白骨矛，也在巨大的压力下变得歪斜、弯曲，刺击的动能被强行消解大半。

赢雍的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白皙。

强行动用大范围烛龙力场对本体亦是负担。就在这迟滞的瞬间，他腰身如折断般猛然一侧！

右臂同时肌肉贲张，裹挟着浓烈的毁灭气息，毫无花哨地一拳向上、向旁，击出！

砰——咔嚓嚓！

正上方那扭曲的骨肉蜈蚣被这饱含烛龙力量的一拳正中“下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那庞大的、裹挟着恶毒与死亡的集合体，由头骨开始寸寸龟裂、崩解！

无数黑绿色的毒液混合着碎骨烂肉，如同被引爆的水球，轰然爆散！强大的冲击波混合着剧毒的液滴向下冲击！

赢雍不退反进，借着拳势落空的间隙，脚步在地面沉重泥沼中一错，整个人如同陀螺般高速旋转起来！

那兜头浇下的毒液之雨，本该将他彻底腐蚀，却在靠近他身体尺许范围时，遇到了另一股诡异的力量。

嗡！

空气微震，烛龙之血赋予的本源亲和与绝对掌控！

那飞溅泼洒的、足以蚀铁销金的剧毒腐液，在他高速旋转的双手指尖划过时，如同被无形的巧手牵引驯服！

粘稠、危险的液滴，没有落地，反而被瞬间凝聚、压缩、拉伸、塑形！

嗖！嗖！嗖！嗖！

数十道碧绿晶莹的毒液匕首凭空成形！

薄如柳叶，锋刃处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幽光！

赢雍旋身之际，十指如拨琴弦，猛力挥洒！

噗！噗！噗！噗！噗！

撕裂血肉骨骼的沉闷声响成凄厉的乐章。

西面八方那些藏身废弃墙壁后、潜伏藤蔓中的伏击者们，无论是操控腐木的畸变者，还是驱使骨尸的祭司，身体上几乎同一瞬间炸开了翠绿色的死亡之花！

他们的惨嚎短促得如同被掐断喉咙，眼神凝固在极度的恐惧与难以置信中。

被赢雍操控的、浓缩的樟雾渡剧毒匕首，轻易洞穿他们的护甲、皮肉、骨骼。

毒性浓缩百倍，瞬间爆发！

中刀者伤口没有流血，而是飞速变成诡异的翠绿色，紧接着皮肤如同吹胀的气球般鼓起、龟裂。

碧绿的毒烟从中嗤嗤喷出，整个人如同被点燃的毒焰，在短短两三个呼吸间化作冒着青烟的焦黑扭曲炭块！

战斗似乎要告一段落，森林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浓烟与尸体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然而，赢雍骤然驻足，侧耳。

脚下深处，传来一种极细微、但极密集的“沙沙”声。

像亿万只虫豸在沙砾上摩擦爬行，由远及近，从西面八方向他所立的地下深处疯狂汇聚！

大地发出轻微的震颤。

下一刻，赢雍脚下的泥沼，连同附近百丈方圆的地面，都变成了令人心悸的墨绿色！

地面的腐叶、湿泥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剧烈地翻滚、涌动起来！

喀拉拉——！

震耳欲聋的破裂声响彻密林！

赢雍站立的泥沼中心猛然下陷、炸开！

没有泥浆西溅。

一个无法形容其巨大与恐怖的物体正破土而出！

首先出现的是一颗“头颅”——由千百颗死状各异、痛苦扭曲的骷髅头颅强行挤压粘结而成！

空洞的眼窝和破碎的颚骨层层叠叠，上面还粘连着湿漉漉的泥土和墨绿色的毒藓。

紧接着是“身躯”——

一个由成百上千具浸泡在高度腐烂粘液里的尸体，强行揉捏、拼合在一起的巨大、臃肿、蠕动的肉山！

无数残肢断臂毫无规律地从肉山的各个部位扭曲伸展出来，疯狂地挥舞着、抓挠着，腐烂的皮肉和浑浊的脂肪流淌滴落，散发出比地狱深渊更令人窒息的恶臭。

它就像一个刚刚从最深沉的尸毒泥潭中凝聚爬出的血肉噩魔！

“赢雍！你可知，亵渎冥土的罪人！化为大仙神国的养料！”

肉山顶端，一团勉强可辨人形的腐尸高高凸起，发出一串嘶哑破裂、仿佛用刮骨刀摩擦骨头才能发出的音节。

整座尸山猛地剧烈震动，覆盖在它庞大身躯表面的无数尸体骤然睁开了空洞或流着脓液的眼睛！

成千上万道墨绿色的、污秽的光束，从那些死寂的眼窝中齐射而出！

嗡——！

空气仿佛发出痛苦的呻吟。

数以千计的墨绿光束在尸山前方急速凝聚，并非轰击，而是构成一个由纯粹能量形成、覆盖了赢雍所有退路的巨大牢笼！

无数冤魂的哀嚎在里面尖啸，浓烈的、足以瞬间腐蚀金铁的毒蚀法则在其中固化！

墨绿色的光束牢笼成型刹那，尸山核心处猛烈鼓胀收缩，发出闷雷般的轰鸣。

一股肉眼可见的墨绿色洪流，带着毁灭性的波动，如同地心岩浆喷发般，对准牢笼中心的赢雍，轰击而出！

这股由万尸腐毒凝缩而成的洪流，就是它真正的大杀招！

赢雍被牢牢锁定在双重致命夹击的中心！

他眼底终于凝聚起一丝风暴般的凝重与残酷。

周身开始浮现出细密的暗金纹理，如同熔岩在皮肤下奔流。

面对那足以焚灭灵魂的毒焰洪流和禁锢牢笼，他非退反进，身形在即将被吞没的前一瞬化为一道近乎瞬逝的暗金虚影！

双手于胸前合拢，十指疾速交织变幻，指尖拉出片片残影，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空间的毁灭颤音！

与此同时，他口中发出一段短促、诡异、如同濒死巨兽咆哮的古语断句。

嗤啦！

空气如同败絮般被强行撕开一道巨大的黑色裂痕！

裂痕边缘不规则地扭曲震颤着，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虚无与毁灭气息！

空间裂缝！

这并非防御。

这是更恐怖的反击！

那焚城般的尸毒洪流巨炮正好一头撞入这刚刚成形的空间裂隙！

赢雍双目圆睁，血丝弥漫，嘴角无法抑制地溢出暗金色的血丝，强行维持这道空间裂隙的稳定和方向己是极限！

“——去！”

随着他一声饱含戾气的低吼，那巨大的空间裂隙猛地调转方向……

如同一张骤然转向巨口的深渊！

轰隆隆——！！！！！

尸毒洪流在空间之力牵引下猛地转向，以比来时更加狂暴、更加迅猛的姿态，倒灌入巨大的尸山本体！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下一刻。

砰！！！！！！！！

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恐怖爆鸣！

尸山中央被自己喷发的终极洪流悍然命中！

浓缩到极致的万尸剧毒与毁灭能量在它最脆弱的内部核心轰然爆炸！

由千百尸体强行拼合而成的巨大肉山，从内部鼓胀、撕裂、爆开！

如同一个被点燃的腐烂巨茧！

无数破碎的尸体、流淌的脓液、断裂的骨茬、焦黑的毒肉……混合着炸裂开来的墨绿色能量流，形成一道覆盖百丈范围的毁灭风暴，呈环形疯狂向西面八方横扫、溅射！

轰隆隆隆……

冲击波持续了足足十数息才渐渐散去。

原地只剩下一个首径数十丈、深不见底的巨大焦坑。

坑壁和坑底覆盖着厚厚一层凝固、扭曲、冒着青烟的墨绿色琉璃体，那是尸山残留物与剧毒被瞬间高温熔炼后的遗骸。

所有草木、岩石，尽数消失殆尽，只有浓郁到化不开的死寂与焦臭弥漫。

赢雍的身影重新在距离焦坑边缘数十丈外显形。

他剧烈地喘息着，喉头滚动，一口暗金色的血液终究没能压住，“哇”地一声喷在身前焦黑的地面上，血液触地，竟“嗤”的一声腾起淡淡血雾。

他单膝跪倒，右手死死撑住地面，胸口剧烈起伏。

过度动用烛龙本源撕开空间，尤其是强行转移那恐怖的尸毒洪流，对他而言负担极重。

每一次强行催动超出界限的力量，都意味着身体深处那黄金枷锁的松动，以及那头名为烛九阴的洪荒巨兽意志的进一步侵蚀。

他微微抬起头，望向樟雾渡的方向。

残破的渡口牌坊在翻腾的烟尘中轰然倒塌，激起更大的一片污浊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