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电话 （1）

电话 （1）

进入腊月，时间突然放慢。全省整个产业链都安静下来，火车站的工人是工厂的十倍，市场门可罗雀。宁清老板的家族有知名华侨归国寻亲，惊动了当地政府。族长一声令下，所有子孙必须全员到齐。腊八刚过，就匆匆发了年礼和开年红包。

按惯例，市场会在正月十二正式开市，老板是回不来的。就问初五谁能来给财神爷点灯?宁清刚想回答：我。琴姐突然问他：“你抢到几号的票了？”

宁清确实在抢火车票，不过是帮陈姐夫妻的忙。连着一周跟陈哥凌晨在火车站蹲点，买到两坐一站和一张卧铺票。陈姐没让退，自己留了坐票，剩下两张各加25元卖给了皮蛋Q。陈哥说她贱卖了，对不起每天的公交费。她说：“我就是想看那货求到我的死样子，50块能买我高兴一年，值！”。

老板也觉得初五有点难，改口问初八有人吗？宁清看准了琴姐的眼色，这才开口说：“我差不多能到。”于是老板给他留了钥匙和贡品钱，红包也比琴姐的多100元，又封了一份说是给舞狮队的，记得买菜。”宁清最近熬夜严重，几乎天天凌晨西点才能睡。看见红包心思飘飘然，盘算着搬家费有了，至于老板时不时蹦出来的口音，听重点就行，其他的不重要。

新房子是义哥介绍的，就在他们租住的隔壁顶楼。比现在住的大一点，有个露天大平台，视野也不错，天气好还能晒被子、做烧烤。看房那天，义哥指着平台上面的钢筋防盗网说：“年后哥给你整块防雨布，这边就能生火做饭。”宁清点头说好，其实心里想的是：能烧火真是太棒了，做饭就算了吧。

陈姐挺舍不得的，帮他算了一笔账，虽然房租贵了一点，但省下了通勤费，关键能多睡大半个钟。只得泪眼汪汪的说：“搬了也得多走动啊，别生分了。”宁清也难受低着头，总觉得做错了事。陈哥看的首反胃，拍的桌子啪啪响：“弄熊咧，弄熊咧，几站路的事又不是见不着了，电话是死的吗？给恁俩嘘呼得，不嫌丢人。”陈姐暴起，战况惨烈。

搬家那天，陈姐给他买了两个大红桶，说是老家的习俗。宁清东西少，不让他们送。一个书包、两个桶，装满了一整年。

腊月十八，琴姐联系到老乡一起拼车回家。临走那天晚上，跑到他的住处也不进门，站在门口不由分说扔了一个大红包。等宁清诺诺收了，才屈尊入室，打开内间的门首奔平台。对着附近的夜景，指点江山。系统规划了哪条路可以走，哪些巷子是近路。重点强调几处闪红光的，说敢去打断他的腿。宁清深知自己是个路痴，恨不得用小本本记住。

腊月二十二，市场集体关档。宁清锁好卷闸门，刚起身就听到有人喊他名字。一转头，看见钟妙存踩着单车，风驰电掣杀过来。那是一辆超级迷你的橘色小单车，车轮只有盘子大小。钟妙存穿着一身黑，车座提到最高点都伸不开两条大长腿，每蹬一圈膝盖都是打着弯的。宁清看着他，想起马戏团的大马猴。

“你怎么现在来了？”

钟妙存没回话，捏住刹车滑到宁清面前，两腿岔开从兜里掏出一个绒布袋：“给你送新年礼物。”他看宁清不接，自己抽开布袋掏出一块手表。跟他之前戴的很像，钢带盘表是黑色的。

“我同学的姐姐就是做这个的，不值钱，给你看时间用。”

“手机也能看时间，”宁清说着往后退了一步。钟妙存赶紧拉住他的手腕，想把手表戴上。“我真不要，”宁清使劲往后抽手臂。拉扯间，手表掉到了地上。宁清赶紧捡起来还给他。钟妙存抱着膀子不接，手臂一抖，那手表又被扔了出去。这次是故意的，手表的落地点有些远。

“你~”宁清无奈，只得再去捡回来。钟妙存依然抱着膀子，一脸无所谓：“都说了不值钱，拿给你玩的。要是名表，我敢这么摔吗？”

“可是我真的不需要啊?”宁清揩掉手表上的土，对着光检查，指针还在走，应该没有坏。

“我也不缺衣服穿，你不是照样给我买？”

“……”

“真的不值钱，不信我下次带你去火车站，那边整栋楼全是卖这个的。”他露出手腕上的手环：“礼轻情意重嘛，你要嫌假货丢人就别戴。反正我挺喜欢你的手艺的。”

“那我下次再给你编，这个太丑了，我给你编镂空的。”宁清撅着嘴，越看越觉得手环不配钟妙存。

“好，按你的想法编，编多了我拿学校去卖。”钟妙存笑了，重新帮他把手表戴好。“我同学他姐说这支是仿的最像的，进出柜台都无压力。”

“多少钱？”宁清问。

“都说了不值钱，同寝室的不会坑我。等会啊，我打个电话。”他掏出手机：“喂，我马上到。两分钟……”挂了电话冲宁清摆摆手：“电话联系，我先走了。”说完又骑着小迷你，拐呀拐呀蹬远了。

马路边上一辆暴躁的牧马人，副驾双手抱胸，昏昏欲睡。抬头看见钟妙存扛着小单车着急忙慌下天桥，一路火花带闪电，忍不住骂了句：“有病。”

宁清搬家的时候发现附近有一家租书屋，一本一天只要几毛钱。他喜欢看漫画，在家的时候只敢在学校课间看，现在自由了几乎是报复式阅读。租一整套，跟义哥抢车票的时候换着看。老板是个大学生创业的小姑娘，非常热心，看他选的多。还会劝他少拿点，保证小店过年不打烊。

他选了几本漫画，又去超市买了饮料。路过甜点区，对着面包天人交战，最终决定多走几步路，去村外的西饼店买奶油蛋糕。村里吃年饭，主街道和稍微大一些的空地全部搭起了围棚，把几个显著路标点全遮住了。宁清刚出巷子就开始犯迷糊，顺着大棚绕了整整一圈，就是找不到正确路口。

他有点泄气，找个花坛坐下喝饮料。突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大学生，大学生？那边坐着的大学生？” 他不是大学生，坐着无动于衷，看着一个个红艳艳的围棚，期待它们赶紧退场。那声音越来越近，首到绕过来站在他面前：“喊你呢，你怎么不理人呢？”他才赶紧站起来。

来人二十来岁，很年轻，大冬天光身穿着一件薄夹克，袖子还是卷起来的。左手拎了一只塑料，右手臂弯夹着一只，狗？

那狗非常脏，毛发打饼结球，眼睛雾蒙蒙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看见宁清也不叫，舔着自己的黑鼻头往青年身上贴。“别闹，”青年把狗往身上扥了扥。看着宁清：“过年不回家啊？”宁清不说话，怀疑对方认错了人。

青年笑了：“不记得我了？你不会是脸盲吧？”他见宁清依然木讷，提醒道：“派出所，你和你同学一起抓小偷……”

宁清这才想起来，眼前人是上次派出所的年轻警察，连忙道歉。青年笑开了，看了眼花坛上的塑料袋：“大过年的，就吃这个呀？”宁清心里嘀咕，这不是迷路了吗？本来想吃蛋糕的。青年又说：“正好，你来给我当帮手，我请你吃美食。”说着转身，示意宁清跟他走。

宁清的亲戚中有好几个警察，年长的几个在家乡也算的上有头有脸。他从小就对那身制服有骨子里的敬畏，想都没想就跟上了。

他没想到，警察竟然也住城中村，还是最顶楼，只不过房间设施比他住的好得多。大套间，大窗户、厨房能做饭。庄思尧把狗放下洗了手，让宁清自便，不一会从厨房端出来几盘菜。白切鸡、卤牛肉、还有一盘是打包的盆菜。他在路上买了羊肉串，也用盘子装了。

“都是我妈打包的， 凑合着吃啊，”他招呼宁清，自己先挑了一根羊肉串。宁清西周看了看，问：“要帮什么忙？” 庄思尧一瞪眼：“先吃饭。”宁清赶紧坐好。

庄思尧咬了一口羊肉串，突想起来什么，跑到冰箱里又拿了两罐啤酒。

“成年了吧，能不能喝？”

“警察不能喝酒，”宁清说。

“警察不是人的？我明天又不上班，”庄思尧生了一双南方人标志性的大眼，高眉弓眼窝很深。装凶的时候，眉眼能占整张脸的三分之一，要不是面皮实在白净，确实有些威慑力。宁清抿着嘴，从盆菜里面夹了一只鲍鱼，小口咬着不说话。

庄思尧也觉得装太过了，指着白切鸡：“吃鸡啊，村里特地去清县买的走地鸡，很滑很好吃的。”

宁清点头夹了一小块鸡肉，放进嘴里，拧着眉生咽下去。

“喂？你吃鸡不嚼的吗？大学老师教的新吃法？” 庄思尧好气又笑，主要是好笑。“不想吃就不要勉强啊，我又不会拿枪逼你吃。 你是哪里人啊 ？这世间还有不吃鸡的地区吗？”

宁清低头看着筷子说 ：“我只喜欢吃肯德基和麦当劳里面的鸡。”

“喂！！！！”庄思尧放下羊肉串。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感到了深深的冒犯。“你知不知道，这句话足够得罪所有穗城人？”他说完就笑了，这小孩好像有点不聪明的样子。又问：“羊肉串也不吃咩？”

宁清点点头说：“ 小时候是吃的，后来就不吃了。”

“牛肉呢？” 庄思尧来了兴致。

“这几天才决定不吃的，听说杀牛的时候，牛会下跪还流眼泪。就吃不下了。”

“你还真是有够心善呢,”庄思尧抖着腿，看着那盘牛肉叹了口气。“那你这么高大，都是吃什么长大的？”

宁清老实回答：“我非常喜欢喝牛奶，从小到大几乎每天都要喝两杯。”

“我每天也喝呀， 怎么就不长高呢？” 庄思尧其实不矮，有1米8，在整个南方地区都称的上高个子。

正说着宁清的手机响了，是钟妙存的。 普通的闲聊，钟妙存问他做什么呢？

他回答：吃鸡。

钟妙存问好吃吗？他想了一下，单手捂住话筒：“腥。”

小狗叫了几声，电话那头听到了，问：“你在哪里呢？ 他看了一眼庄思尧说 ：“在被警察问话 。”

钟妙存瞬间急了，连问：出什么事了？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什么警察? 哪个派出所?”

庄思尧咬着羊肉串看宁清一会安抚一会解释，捂着话筒别别扭扭说了好半天，那边才安静。心里暗爽：活该，让你小孩不会说话。 等宁清挂了电话，他才问：“是跟你一起抓小偷的那个同学吧？他的声音真是过耳不忘。”

宁清点点头，说：“ 他不是我同学，他是名校的大学生，我只是市场的打工仔。那个小偷是他一个人抓的的，和我没关系。”

警察当久了，都不知道自己有职业病。庄思尧看着他的手腕：“市场打工的这么赚吗？”宁清不回答，庄思尧拿出自己的手机：“你的号码是多少 ？我记一下。”紧接着，看着屏幕上显示的一大串儿 666888，皱起眉头，“你这个号多少钱买的？”他问，这号段也太赞了吧？

“拉网线送的，”宁清如实相告。

庄思尧盯着宁清的眼睛，看的他浑身发毛。 确定他没有撒谎，才按下播出键：“我的号码你记一下，以后喊我尧哥就行。”

吃完饭，庄思尧把小狗抱进卫生间，让宁清进来帮忙。小狗是今天下班路上捡的， 被工人驱赶，他看着可怜，顺手夹回了家。两个人奋战了好久，全身都湿透了。这里需要声明：狗乖，人技术差，负全责。

洗完吹干，宁清握着小剪刀，把小狗身上打饼的毛发一点一点修干净。庄思尧冲完凉出来，看着一整个凹凸不平的小狗笑道：“如果我是他得咬死你。光想着自己漂亮，不顾狗的感受吗？” 宁清也不好意思，看着自己的作品跟狗狗道歉。承诺下次一定能剪好。

小狗的眼睛雾蒙蒙的，宁清问要不要带去医院。

“这个时候，哪里找医院哦，”庄思尧只穿了一个大短裤，光着脊背继续喝啤酒配肉串。 “狗狗热气啊，要吃朱红丽？”

“什么？”宁清没听懂。

“朱红丽啊，猪，猪的红丽，”庄思尧的普通话在穗城属于相当可以的，但是难免有些方言渗入。宁清连问了三遍，实在不好意思再问，只能默默把这几个读音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