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槐下血字

入夏的第一场雷阵雨来得猝不及防，铅云沉甸甸压着天际，转瞬便泼下倾盆雨。我正蹲在槐树下收晾晒的槐花，竹匾里白莹莹的花瓣被雨珠砸得乱颤，慌忙用衣袖去拢，却见沈砚之撑着油纸伞从雨幕里跑来。他青衫下摆被雨水洇湿，鞋尖溅起的泥点噼里啪啦落在我月白裙角，像撒了把碎星子。

“你在这里！”他气息不稳，油纸伞骨撞在槐树虬枝上，发出闷闷的响。没等我反应，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带着不容抗拒的急切，往树根处拽：“你去年在这里刻过字，是不是？”

老槐树盘根错节，树根处的青苔被雨水冲刷，隐隐露出半块青石板。我心猛地一缩，那歪扭的“砚”字，是阿桃用鲜血刻下的执念。阿桃的记忆如尖刺扎进神经，去年我赶考落榜，在沈家祠堂罚跪三天，祠堂阴森的檀香味、膝盖抵着冰冷青砖的钝痛，都不如阿桃藏在记忆里的画面锥心——她攥着银簪，跪在泥水里，雨浇透单薄的衫子，指腹被簪尖划破，血珠大颗大颗砸在石板上，混着雨水渗进石缝，像极了她在日记里写的“愿公子金榜题名，阿桃血祭此槐”，那抹暗红，是她藏了十年的、独属于我的虔诚。

“你用自己的血……”沈砚之指尖发颤，擦过石缝沾了一手暗红，像是沾了阿桃的血，又像是沾了他自己这些年的愧疚。他忽然狠狠攥住我的手腕，指节泛白，“你是不是傻？祈福而己，何必要伤自己？”

我想抽回手，阿桃的身体却僵成了泥塑。记忆的潮水倒灌而来：那天我从祠堂出来，腿跪得发麻，满心都是落第的屈辱，抬眼看见槐树下跪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灰扑扑的衣摆、乱糟糟的发，我只当是哪个讨饭的乞儿，嫌恶地皱眉，让小厮赶走。我那时怎么会想到，那是阿桃？那个被我骂“脏东西别污了沈府地界”的人，正用鲜血为我祈愿，她仰头看我的眼神，该是怎样的绝望与疼？

“公子……”我用阿桃的声音开口，舌尖像被蜜粘住，又涩又黏。“阿桃只是……只是想让公子高兴。”雨丝顺着伞沿淌成水帘，模糊了眼前的人，可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比雷声更震耳。

沈砚之忽然蹲下来，与我平视。雨水顺着他玉冠流苏滴落，砸在石板的血字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你知不知道，你刻字的那天，我其实在围墙后看见了？”他指尖轻轻划过我腕间的红绳——那是阿桃用染了血的线编的，绳结里还凝着暗红的痂。“我看见你跪在泥水里，簪子在手上划了一道又一道，血把袖子都染红了，却还对着槐树笑。我当时觉得你痴傻，现在才懂……”他猛地把我的手按在他胸口，隔着湿透的青衫，我摸到他滚烫的心跳，“这里面跳的，从来不是嫌弃，是我不敢承认的心慌！”

雷声在头顶炸响，油纸伞被狂风卷得翻了个面，骨碌碌滚到一旁。雨首首浇下来，我浑身湿透，看着他眼底的自己——发丝凌乱贴在脸颊，脸颊被雨和泪洇得通红，嘴唇微微发颤，像只受惊的小鹿。而他的目光落在我唇上，喉结滚动，指尖无意识地我后颈的皮肤，带着烫人的温度：“你刻字时，是不是在想我？是不是每划一刀，都在心里喊我的名字？”

阿桃的身体替我给出答案——眼眶瞬间红得要滴血，泪珠断线似的滚落，砸在青石板上。沈砚之忽然用拇指碾过我泪痕，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琉璃，“别哭……”他低头，吻落在我额间的雨珠上，雨水混着他的气息，咸涩又温热，“再哭，我就把你刻的字吃进肚子里，让它们在我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永远属于你的槐树。”

风卷着槐花瓣扑进他发间，我伸手去摘，指尖触到他后颈湿津津的发。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按在石板的血字上，暗红的血痂蹭在掌心，带着陈年的凉。雷声轰鸣里，他声音哑得像浸了雨：“阿桃，答应我，以后不准再伤害自己。你的血，只能为我流在……”他忽然咬住我指尖，舌尖扫过那抹暗红，眼神灼热得要烧穿雨幕，“流在我吻过的地方。”

雨不知何时小了，檐角滴水叮咚，像谁在轻轻敲着心门。沈砚之抱着我坐在槐树根，油纸伞歪在一旁，替我们遮着斜风细雨。他用帕子细细擦我手上的泥和水，擦到那道旧疤时，动作慢得像在触碰稀世珍宝。“疼不疼？”他问，声音轻得能被雨丝卷走。我摇摇头，阿桃的疼，早疼在十年的等待里，可此刻被他捧在掌心，那些疼竟开出了花。

他忽然起身，折了支槐花枝，花瓣沾着雨，簌簌落在我肩头。“我给你簪花。”他说，发梢还滴着水，却笑得温柔。我仰头，看他认真把槐花别在我鬓边，青石板上的血字，在雨雾里淡成一幅旧画。他望着我，眼里有细碎的光：“阿桃，以后不管下雨下雪，我都在这槐树下陪你。你的祈福，该让我陪着你刻，你的血，该我替你疼。”

暮色漫上来时，雨彻底停了。沈砚之牵着我往回走，油纸伞在身后晃啊晃，把我们的影子叠在青石板的血字上。路过沈府二门，他忽然驻足，看向当年我赶走阿桃的地方。“我要重新修这里。”他说，“把那些嫌弃的话，都换成迎你的花路。” 我望着他，喉间发紧，阿桃藏了十年的委屈，在他这一句话里，化成了绕指柔。

夜里，我握着那半块青石板，躺在榻上。沈砚之坐在一旁，用银针刺破指尖，在石板另一侧添了个“桃”字，血珠落在“砚”字旁边，像并蒂的花。“这样，我们的名字就刻在一起了。”他说，把我的手包在他掌心里，“以后祈福，该是两个人的血，两个人的愿。”

窗外，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石板上，血字泛着温润的光。阿桃的过去，我的现在，在这槐下血字里，终于找到了交融的时刻，像雨水渗进石缝，从此再也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