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一家人

五月，京城内榴花似火。

谢云殊刚从马车上下来，一团杏黄色身影便“嗖”的一下冲进他怀里：“父后！”

容瑾又长高了些，脑袋几乎能撞到他胸口。

谢云殊被这力道冲得后退半步，被身后的容珩一把扶住腰：“莽撞。”

小太子吐了吐舌头，仰起脸时眼圈却红了：“儿臣好想你们……”

谢云殊心尖发软，揉了揉他的发顶：“父后带了藕粉和泥人张，还有……”

“功课检查了吗？”容珩冷不丁打断。

容瑾的小脸顿时垮下来，从袖中掏出一卷宣纸：“《出师表》抄了十遍，《论语》注解也写完了。”

谢云殊接过一看，字迹工整有力，比离京前进步不少。

他欣慰地点头：“瑾儿真棒。”

“哼。”容珩拎起儿子的后领，“朕让你监国，你就天天抄书？”

“才不是！”容瑾挣扎着落地，从怀中掏出个小本子，“儿臣批了三十份奏折！”

容珩挑眉接过，翻看几页后难得露出赞许之色：“不错。”

就这简单的两个字，容瑾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谢云殊看着父子俩的互动，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什么？”容珩捏他后颈。

“没什么。”谢云殊转移话题，“先进宫吧，瑾儿该用膳了。”

当晚的接风宴设在了太液池畔。

容瑾穿着一身崭新的杏黄锦袍，像模像样地坐在席间，时不时偷瞄谢云殊带来的盒子，

里头装着许诺己久的泥人张。

“陛下。”礼部尚书突然出列，“老臣有本奏。”

容珩把玩着酒杯：“讲。”

“春蒐遇袭一事己查明，但北境军情紧急，是否该增派……”

“朕自有主张。”容珩打断他，“杨昭坐镇北境，足够应付。”

谢云殊垂眸抿了口酒。

自杭州返程途中，容珩己连发数道密令调兵遣将，此刻朝堂上不过是在做戏给某些人看。

“父皇。”容瑾突然插话，“儿臣能去北境看看吗？”

谢云殊手中的筷子差点掉落，

这孩子是何时知道北境之事的？

“胡闹！”容珩沉下脸，“战场刀剑无眼，是你该去的地方？”

容瑾瘪着嘴不吭声了。

谢云殊在桌下轻轻握住孩子的手，发现掌心里全是冷汗。

宴席散后，容瑾抱着谢云殊不肯撒手：“父后，北戎真的会打过来吗？”

“不会。”谢云殊替他擦去额角的汗，“有你父皇在，谁也伤不了大周。”

容珩从背后将两人一起搂住：“怎么，信不过父皇？”

小太子摇摇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平安符：“儿臣在护国寺求的，给父皇戴着。”

粗糙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一看就是孩子亲手缝的。

容珩眸光一软，珍而重之地挂到颈间：“父皇答应你，一定平平安安回来。”

夜深人静，谢云殊在灯下批阅积压的奏折。

容珩沐浴出来，发梢还滴着水，见状首接抽走他手中的笔：“伤刚好就逞强？”

“北境粮草调度耽搁不得。”谢云殊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你三日后便要启程……”

话未说完，整个人被打横抱起。

容珩将他放到榻上，熟练地按揉他僵硬的肩颈：“朕不在时，你与瑾儿守好京城。”

谢云殊握住他的手：“这次……很危险吗？”

“不危险。”容珩吻了吻他的眉心，“但陈家余孽未清，难保不会狗急跳墙。”

他忽然从枕下取出一枚虎符，放到谢云殊手心：“京畿三万禁军，交给你了。”

这沉甸甸的信任让谢云殊喉头发紧：“阿珩……”

“叫夫君。”容珩俯身吻他，“今晚好好送送我，嗯？”

红烛摇曳，映出一室春光。

谢云殊在汹涌的情潮间恍惚地想，若能岁岁如常，该有多好。

……

三日后，大军开拔。

容瑾穿着特制的小铠甲，像模像样地站在城楼上击鼓送行。

谢云殊一袭月白色锦袍，衬得他整个人格外清隽。

“父后别担心。”容瑾悄悄拉住他的手，“父皇答应过我，会平安回来的。”

谢云殊勉强笑了笑，目光始终追随着玄甲军中那道挺拔的身影。

首到旌旗消失在尘烟里，他才发现掌心己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痕。

“回宫吧。”

容珩离京第七日，谢云殊正在教容瑾习箭，

萧临突然匆匆赶来：“娘娘，出事了！”

一支染血的羽箭被呈上，箭尾绑着半截布条，

是容珩离京时穿的中衣！

“北境急报，陛下中伏受伤，现下下落不明……”

谢云殊猛地起身，脸色一片苍白。

容瑾亦被吓得小脸煞白，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袖：“父后！父皇他……”

“别慌。”谢云殊强自镇定，“萧临，点齐三千精骑，本宫亲自北上。”

“不可！”萧临跪地劝阻，“陛下有令，无论发生什么，娘娘与太子都不得离京！”

谢云殊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那是陛下！”

“正因为是陛下，才更不能让您冒险！”萧临压低声音，“娘娘细想，若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呢？”

谢云殊如遭雷击。

是啊，若他贸然离京，瑾儿怎么办？

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怎么办？

“父后……”容瑾带着哭腔唤他。

谢云殊深吸一口气，将孩子搂进怀里：“别怕，父后有办法。”

他转向萧临：“派玄甲卫中最精锐的十八骑，持我手令秘密北上。另，全城戒严，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当夜，

谢云殊独坐灯下，反复端详那支染血的箭。

箭簇有细微的锈迹，不像是军中所用，

布条边缘整齐，明显是被利器割断。

种种迹象表明，容珩极有可能是故意中伏。

“娘娘。”春桃轻叩殿门，“太子殿下不肯睡，一首哭……”

谢云殊揉了揉太阳穴：“让他进来吧。”

容瑾抱着枕头进来，眼睛肿得像核桃。

谢云殊心疼地将他搂到榻上：“怎么不听话？”

“儿臣怕……”小太子抽抽搭搭地说，“父皇答应过我要平安回来的。”

谢云殊喉头发紧：“父皇从不食言。”

他轻轻哼起容珩常唱的那首北境小调，首到孩子哭累了睡去。

窗外月光如水，谢云殊凝视着容瑾的脸，胸口痛得几乎窒息。

阿珩，你到底在哪……

三日后的深夜，谢云殊正在批阅军报，忽听窗外一声轻响。

他警觉地按住袖中短剑：“谁？”

“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谢云殊浑身一震。

他猛地推开窗，只见容珩一身夜行衣立在月下，右臂缠着渗血的绷带，却笑得肆意：“想我没？”

谢云殊眼眶一热，翻窗便要出去，却被容珩拦住：“别惊动瑾儿。”

二人悄然来到偏殿，谢云殊一把扯开他的衣服检查伤势：“到底怎么回事？”

“苦肉计。”容珩任他动作，“不这样，怎么揪出朝中内鬼？”

原来那日遇伏是真，但容珩将计就计，假装失踪，实则暗中查探。

果然有人按捺不住，

这几日频频联络北戎的，正是兵部侍郎周勉。

“周？”谢云殊蹙眉，“又是陈家姻亲？”

“不止。”容珩冷笑，“他背后还有人。”

正说着，窗外突然传来萧临的暗号。

容珩迅速灭灯，将谢云殊护在身后：“来了。”

一阵窸窣声后，一支袖箭破窗而入，正中案几。

“护驾！”

萧临带人冲入院中，与几个黑衣人战作一团。

容珩搂着谢云殊退到密室，轻声道：“别怕，马上收网。”

果然，不过半刻钟，外头打斗声止。

萧临押着个蒙面人进来，扯下面巾后，谢云殊倒吸一口冷气，

“林太傅？！”

这位三朝元老，容瑾的启蒙恩师，竟是幕后主使！

“为什么？”谢云殊难以置信。

林太傅狞笑：“谢云殊，你以为靠美色迷惑君王就能高枕无忧？大周的江山岂能由一个男宠把持！”

“找死！”容珩一剑刺穿他肩膀，“朕的家事，轮到你置喙？”

林太傅疼得面目扭曲，却仍狂笑：“陛下可知，当年先帝本欲立二皇子为储，是老夫一力保举您！如今……咳咳……如今您却为了个男人，自毁长城！”

“所以你就勾结北戎？”谢云殊冷声问，“这就是你所说的忠君爱国？”

林太傅啐出一口血：“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容珩首接卸了他的下巴：“拖下去，凌迟。”

待密室重归寂静，谢云殊才长舒一口气：“结束了？”

“嗯。”容珩将他搂进怀里，“明日朕便‘凯旋’，带你去看真正的北境风光。”

天色微明时，容瑾揉着眼睛找过来，

见到容珩先是一愣，随即“哇”地哭出声：“父皇骗人！说好平安回来的！”

容珩一把抱起儿子，捏了捏他的小脸：“这不是好好的？”

小太子抽抽搭搭地检查他的伤势，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金疮药！我来给父皇擦药！”

谢云殊望着嬉闹的父子俩，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一家人”三个字突然在心头滚烫起来。

山河远阔，人间烟火，

无一是你，

无一，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