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海上繁花图（下）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房门一步！”

顾砚舟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如同冰冷的门神，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他俯视着地上的苏晚，眼神复杂难明，有未消的余怒，有深沉的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劫后余生的疲惫。

“看好她。” 他对着闻声赶来的、一个神情严肃、穿着整洁制服的中年女佣吩咐道，声音冰冷无情，“请陈医生过来处理她的伤。” 说完，他不再看苏晚一眼，“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沉重的落锁声，如同宣告囚禁的钟声。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只有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奢华的陈设——雕花大床、丝绒沙发、柚木梳妆台…在苏晚眼中都如同冰冷的囚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樟脑味和一种属于顾砚舟的、冷冽的松木气息。

巨大的屈辱、伤痛、恐惧和失去一切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苏晚彻底淹没。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毯上，再也支撑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黑灰和血迹，混合着嘴角的血腥味，苦涩而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敲响。那个中年女佣带着一个提着药箱、戴着金丝眼镜、神情严肃的医生走了进来。女佣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打来热水和干净的毛巾。

“苏小姐，我是陈医生。顾先生让我来为您处理伤口。” 陈医生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见惯了各种场面。他示意女佣协助苏晚脱下被烧得破破烂烂、黏在伤口上的外衣。

后背和手臂暴露在空气中，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苏晚麻木地任由他们摆布。陈医生手法熟练地清理着伤口，涂抹上冰凉的药膏，再用纱布仔细包扎。那药膏似乎有镇痛的效果，火辣辣的痛感渐渐被清凉取代，但心中的冰冷和屈辱却丝毫未减。

处理完伤口，换上女佣准备的干净柔软的睡袍，陈医生又给她留下几片白色的止痛药片和安眠药，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带着女佣离开了。房门再次被关上，落锁。

房间里只剩下苏晚一人。死一般的寂静。身体的伤痛被药物暂时压制，但精神的创伤却如同溃烂的伤口，鲜血淋漓。她走到窗边，猛地拉开厚重的窗帘！

窗外，是顾公馆幽深的花园。高大的乔木在夜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远处，围墙高耸，铁艺大门紧闭。门口隐约可见穿着制服、身形笔挺的守卫在巡逻。戒备森严，插翅难飞。

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顾砚舟将她囚禁于此，如同囚禁一只珍稀的、需要被研究的怪物。为了那救命的金线，为了她那“妖术”的秘密。她该怎么办？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奢华的房间，最终落在那张宽大的雕花梳妆台上。台面上空空如也，只有一面镶嵌在精致铜框中的椭圆镜子。镜子里映出她此刻狼狈的模样：散乱的头发，红肿的脸颊，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空洞和绝望的眼睛。

不！不能放弃！

一个微弱却倔强的声音在心底嘶喊！刘大柱还在医院，那两个工人可能还生死未卜，她的店虽然毁了，但“霓裳羽衣”的招牌还在！她不能就这样认输！顾砚舟想得到她的秘密？没那么容易！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想办法离开这个囚笼！

求生的意志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灰烬中重新点燃。她走到床边，拿起陈医生留下的止痛药片，没有吃安眠药。她需要清醒。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窗外，夜色渐渐褪去，天边泛起一丝灰白。顾公馆的花园里传来早起鸟儿的啁啾声。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她而言，只是从一个囚笼望向另一个囚笼。

房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响起。

苏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顾砚舟？还是送饭的佣人？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那个神情严肃的中年女佣。她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银质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白粥、几样清淡的小菜和一杯牛奶。

“苏小姐，请用早餐。” 女佣的声音平淡无波，将托盘放在沙发旁的小几上，然后便垂手肃立在一旁，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监视器。她显然得到了严令，要寸步不离地“照顾”她。

苏晚没有胃口，但为了保持体力，她强迫自己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寡淡的白粥。味同嚼蜡。

就在她机械地进食时，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见女佣垂在身侧的手。她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似乎…沾染着一点点极其细微的、灰白色的粉末？

石灰粉？！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老马留下的石灰“死”字！那个阴魂不散的教会杀手！

这个顾公馆的女佣…她手指上沾着的…难道是…？！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喝粥，大脑却在疯狂运转！老马的手竟然伸进了顾砚舟的公馆？还是说…这个女佣本就是教会安插的钉子？顾砚舟知道吗？他把自己囚禁在这里，究竟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献祭？！

无数的疑问和恐惧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神经。这个看似奢华的囚笼，瞬间变得危机西伏，杀机暗藏！

早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女佣收走餐具，依旧如同影子般守在门口。

苏晚坐立不安，心中的恐惧和疑虑越来越重。她必须做点什么！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的目光再次扫视房间，最终落在那个带锁的、厚重的红木衣柜上。一个念头闪过——也许里面能找到点什么？工具？或者…逃跑的线索？

她站起身，装作随意地在房间里踱步，慢慢靠近衣柜。女佣的目光如影随形，带着审视。

就在苏晚的手即将碰到衣柜冰冷的铜锁时——

“吱呀——”

卧室通往独立盥洗室的门，突然被从里面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苏晚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

盥洗室里有人？！什么时候进去的？！她刚才明明检查过，里面是空的！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她猛地转头看向女佣！只见那女佣脸上也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错愕，显然她也并不知道盥洗室里有人！这绝对不是她安排的！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盥洗室的门缝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潮湿水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布料的气息，从门缝里幽幽地飘散出来。

苏晚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死死地盯着那条漆黑的门缝，仿佛里面潜藏着择人而噬的凶兽！是谁？！是老马？还是教会派来的另一个杀手？！他们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这守卫森严的顾公馆、甚至躲进她房间的盥洗室的？！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背靠着冰冷的衣柜，退无可退！女佣也绷紧了身体，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似乎鼓囊囊的。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盥洗室的门缝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那股陈旧布料的气息，越来越清晰…

就在苏晚几乎要被这无声的恐惧逼疯时——

一只苍白、枯瘦、布满了皱纹和老年斑的手，颤颤巍巍地从盥洗室门缝的黑暗中伸了出来！

那只手，如同从坟墓中爬出的鬼爪！它摸索着，抓住了门框边缘，然后，一个佝偻、瘦小、穿着深灰色老旧仆妇装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极其缓慢地从盥洗室的黑暗中，挪了出来！

那是一个老妇人。头发稀疏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小髻。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一双浑浊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神空洞，毫无焦距，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动作极其迟缓。

她似乎完全无视了房间里的苏晚和女佣，只是用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像是在念叨着什么。

女佣紧绷的身体明显松懈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鄙夷和无奈的神色，低声道：“孙婆婆，您怎么又乱跑了？快回您自己房间去！”

老妇人似乎没听见，依旧茫然地站在那里，枯瘦的手无意识地着门框。她身上那股陈旧布料的气息，混合着老人特有的、淡淡的腐朽味道，弥漫在房间里。

苏晚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但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这个失明的老仆妇…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身上那股奇怪的布料气息…总觉得有些熟悉…

就在这时，那被称为孙婆婆的老妇人，空洞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苏晚的方向。她那只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抬了起来，指向苏晚，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指向苏晚身后那个带锁的红木衣柜！

一个极其沙哑、含混不清、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她干瘪的嘴唇里挤了出来：

“花…小姐…花…衣柜…锁…里面…有…有小姐的…绣…绣…”

她的话含糊不清，颠三倒西。但“花”、“衣柜”、“锁”、“绣”这几个字眼，却如同惊雷般在苏晚耳边炸响！

花？小姐的绣？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苏晚的脑海！她猛地想起火场中，自己不顾一切冲回火海，从即将倒塌的柜台废墟里，拼死抢出的那半幅被烧焦了边缘的、绣着某种繁复花朵的绸缎！

她当时完全是出于一种莫名的本能，觉得那东西极其重要，不能毁于大火！她甚至没看清那上面绣的是什么！

难道…难道这老妇人说的“花”、“小姐的绣”…指的就是那半幅被她藏在身上、此刻正贴身放着的残破绣品？！

苏晚的心脏狂跳起来！她下意识地伸手，隔着睡袍，按向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那半幅残绣正静静地贴着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抚人心的冰凉触感。

孙婆婆浑浊空洞的眼睛，似乎“感应”到了苏晚的动作。她那只枯瘦的手指，依旧固执地、颤抖地指着那个带锁的红木衣柜。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浑浊的眼角竟然渗出了一滴泪水！

“小姐…顾…顾小姐…海上…繁花…” 更加破碎、更加模糊的音节，如同梦呓般从她口中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