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井水干涸

阳光透过乌云缝隙泼下来时，苏蓼正蹲在河边。

她的指尖刚触到河床裂开的土块，掌心的菜苗印记便轻轻发烫。

这是自遗迹归来后，那枚淡青色印记第一次主动传递情绪——不是之前的温柔安抚，而是细微的震颤，像被踩疼的草尖在抽抽搭搭。

"蓼姐！

您快看！"小丫头举着野菊的手在发抖，"昨儿还能捧水喝的河...今儿就剩这些裂缝了！"

河岸围满了人。

王婶攥着空水瓢，嘴唇发白；几个壮实的汉子用脚踢着开裂的泥块，踢起的尘土落进他们皲裂的脚缝里；最前排的老阿婆突然跪下来，用枯枝般的手指抠着泥土，"水呢？

水都死哪去了？

我孙儿还发着烧，要水喂药啊！"

苏蓼的喉咙发紧。

她记得昨夜巡营时，河水还哗啦哗啦拍着石头，月光落在水面上，像撒了把碎银。

可现在——她顺着河床望去，原本齐腰深的河道干得能看见河底的鹅卵石，石缝里卡着半片烂菜叶，是今早阿秀给伤员熬药时不小心掉的。

"这哪是干的？"张师傅挤到她身边，粗粝的手掌抹了把额头的汗，"我家后院的老井，天干三个月才见着底。

这河...跟被人拿布擦过似的，一滴不剩。"

人群里突然炸开一声冷笑："擦？

怕不是被某些人偷偷引去喂私兵了吧？"

苏蓼抬眼。

说话的是黑狼手下的二疤子，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巴，此刻正叉着腰往人堆里挤，"咱们跟着苏头领喝野菜粥，人家倒好，藏着水给亲信喝！

昨儿我还瞅见刘猛往林子里搬桶呢！"

"放屁！"刘猛的吼声震得河岸的芦苇乱颤。

他从人群后挤出来，腰间的砍刀碰得叮当响，"老子搬的是前儿捡的空桶，要真藏水，能让你们渴到现在？"

二疤子退了半步，却梗着脖子继续喊："那为啥就咱们的河干了？

黑狼头领的营地离这不远，人家的溪涧还流得欢呢！"

这话像火星掉进干草堆。

几个抱着空水罐的妇人抹起眼泪，有年轻小伙攥紧了拳头往苏蓼这边挪，连王婶都攥着水瓢小声嘀咕："黑狼那伙人...倒是常能喝上热汤..."

苏蓼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能感觉到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不是害怕，是急。

她扫过人群里晃动的脑袋，忽然看见顾云策站在柳树下，白衫被风掀起一角，正对着她微微摇头。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拔高声音："都静一静！"

吵闹声像被刀斩断。

所有人都望着她——这个总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裙，总蹲在灶前搅粥的姑娘，此刻站在干裂的河床边，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我蹲在这里摸了半刻钟。"她弯腰抓起一把土，指缝里漏下的泥沙在阳光下泛着白，"这土底下还有水脉在动。"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议论。

张师傅凑过来，伸手摸了摸她脚边的土，"真的？

我咋没觉着？"

"地脉走得深。"苏蓼将土粒凑到鼻尖，隐约嗅到一丝腥气，"这河不是自然干的，像是有人动了手脚。"她的目光扫过二疤子，后者慌忙别开脸，"但不管是谁动的，我苏蓼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三日内，我带你们挖出新井。"

"挖井？"阿秀挤到她身边，药箱撞得叮当响，"西边的山包我去采过药，石头比土多，能挖得动？"

"《山蔬谱》里记着。"苏蓼摸了摸腰间的布囊，里面装着她用炭笔重抄的残卷，"苦苣菜的根往哪长，地脉就往哪走。

咱们找苦苣扎堆的地儿，准能挖到水。"

顾云策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我在河边察觉到阴气残留，像是'噬灵阵'的余波。

有人故意引走了水脉，可能想逼咱们乱起来。"

苏蓼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遗迹里那株归元树，想起菜灵们绕着树枝跳舞的模样，"所以他们急了。"她低声说，"急着让咱们内斗，好抢遗迹里的东西。"

顾云策没接话，只是将她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

他的指尖带着常年握药杵的薄茧，擦过她耳尖时，苏蓼突然想起昨夜在遗迹里，他说"天地在选它的医生"时，眼角的寒色褪得干干净净。

"散了吧！"苏蓼提高声音，"张师傅带工匠们收拾工具，阿秀和小兰留伤员喝的最后半锅药汤，刘猛——"她看向那个铁塔似的汉子，"你带二十个人守着营地，谁再乱传谣言，先找我领板子。"

人群渐渐散去。

二疤子缩着脖子往林子里溜，被刘猛一把揪住后领，"急什么？

苏头领还没说让你走呢。"他扯着二疤子走到苏蓼跟前，"蓼姐，要审他不？"

"审什么？"苏蓼盯着二疤子发白的脸，"黑狼要是真有本事引走水脉，早自己当救世主了。

他就是个传声筒。"她松开二疤子的衣领，"回去告诉黑狼，三天后我挖出水，他要是想喝，拿十车柴火来换。"

二疤子连滚带爬跑了。

张师傅搓着粗糙的手掌笑："蓼丫头这招高，把黑锅扣回去了。"

"高什么？"苏蓼望着西边的山包，那里的苦苣开着蓝紫色的花，在风里摇摇晃晃，"我是真怕三天挖不出水。"

顾云策突然说："我昨夜翻了青蚨阁的古籍。

噬灵阵要引动水脉，得用活物当引子。"他的目光扫过河床的裂缝，"这河里...少了什么。"

苏蓼一愣。

她想起昨夜巡营时，听见河水里有青蛙叫——可现在，河床的石头缝里连只蝌蚪都没剩。

夜幕降临时，营地的气氛比白天更闷。

苏蓼蹲在灶前添柴火，锅里的野菜粥咕嘟咕嘟响，却没几个来盛。

她望着空了大半的陶盆，想起三天前，这口锅前还排着长队。

"蓼姐。"小兰端着空药碗过来，她的眼睛熬得通红，"伤员们又闹了，说没水喝药，烧退不下去。"

苏蓼舀了碗粥递过去："先拿这个垫垫，我明早..."

"苏头领好威风啊！"

黑狼的声音像块碎砖砸进锅里。

苏蓼抬头，就见黑狼带着十几个手下站在灶前，他腰间的狼头玉佩闪着冷光，"听说你跟我兄弟说，要我拿十车柴火换水？"

刘猛立刻挡在苏蓼身前，砍刀出鞘三寸："黑狼，你——"

"刘大哥。"苏蓼按住他的手腕，"黑狼头领大晚上来，总不是为了吵架的。"

黑狼笑了，露出两颗金牙："我是来给你指条明路的。"他凑近苏蓼，酒气喷在她脸上，"你把遗迹的秘密告诉我，我让手下的溪涧分你半条。

咋样？"

苏蓼后退半步。

她能闻到黑狼身上的血腥味——不是血，是铁锈混着腐肉的腥气，和河床边那丝阴气一模一样。

"我要是不呢？"

黑狼的脸沉下来："那你就等着看——"

"黑狼头领！"

一声喊打断了他。

二疤子从黑暗里跑出来，脸上挂着血，"不好了！

咱们营地的溪涧...也干了！"

黑狼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狠狠瞪了苏蓼一眼，带着手下跌跌撞撞跑了。

刘猛呸了一声："活该！"

苏蓼却没说话。

她望着黑狼消失的方向，掌心的菜苗印记又开始发烫——这次不是抽抽搭搭，而是急促的跳动，像在催促什么。

"蓼姐。"小兰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角，声音压得极低，"我给伤员换药时，听见几个从黑狼营逃过来的人说...他们背后有个叫'影蚀'的。"她的手指微微发抖，"说是影蚀给黑狼的符，能引动水脉。"

苏蓼的呼吸一滞。

她想起顾云策说的"噬灵阵"，想起河床上消失的青蛙，突然明白老院工说的"太亮的光"是什么意思——那道裂开的云缝，根本不是阳光，是有人在扯开遮羞布，让所有脏东西都暴露在光底下。

"去把顾云策和张师傅叫来。"她摸了摸小兰的头，"今晚咱们得把挖井的位置定下来。"

月亮升到中天时，苏蓼蹲在地图前，炭笔在西坡的苦苣丛位置画了个圈。

顾云策的指尖点在圈旁："这里有星象显示的'水宿位'，地脉应该最旺。"

张师傅用指甲在羊皮地图上划了道印子："明早我带工匠去探，要是底下石头不多，三天准能挖通。"

刘猛把砍刀往地上一插："我带人守着，谁来捣乱我砍谁！"

苏蓼望着跳动的油灯，忽然笑了。

她想起刚进书院当杂役时，老院工教她认《山蔬谱》，说"菜有菜的命，人有人的运"。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的运，就是熬一辈子野菜粥。

可现在——她望着掌心淡青色的印记，望着身边这些眼睛发亮的人——她突然明白，所谓运，就是当天地生病时，有人愿意当那剂药。

"睡吧。"她吹灭油灯，"明早还要上山呢。"

夜色里，西坡的苦苣轻轻摇晃。

它们的根须在地下交缠，指向某个更深的所在——那里有沉睡的水脉，有未被掀开的秘密，还有，即将破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