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深井之下

营地西侧的空地被月光浸得发白，张师傅的木尺在地上划出的圆还凝着夜露，此刻却己围了七八个壮劳力。

他弯腰用斧背敲了敲圆心处的泥土，粗粝的指节叩出闷响：“土松，底下没板结层。”话音未落，几个汉子己扛起碗口粗的原木往圆边竖——井架的骨架要赶在天亮前搭起来，这是昨夜苏蓼在篝火边拍板的事。

苏蓼站在三步外，布包贴着心口微微发烫。

她望着张师傅腰间晃荡的螺旋凿，金属尖端还沾着庙外那株变异藤的黏液，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暗绿。

夜风拂过草丛，带着一丝腥甜气息，像是某种未知植物的花香。

“蓼姐。”阿秀捧着个粗陶碗凑过来，碗里是刚熬的姜茶，辛辣的气息扑面而来，“喝口暖着，后半夜风凉。”苏蓼接碗时指尖触到阿秀手背上的薄茧——这姑娘总把药杵磨得比谁都勤。

她抿了口姜茶，辛辣顺着喉咙滚下去，余温在胃里扩散开来，目光却没离开井架：“凿子每进三尺就得停，筛土的竹筐备足了？”

“备了二十个！”负责筛土的二牛从草垛后探出脑袋，他怀里的竹筐边缘还沾着今早挖的马齿苋碎叶，叶片残渣散发出的青草味，“连陈公公都帮着编了三个，说竹篾要密得漏不下芝麻粒！”苏蓼点头，余光瞥见顾云策正绕着井架转圈。

他袖中铜剑未出鞘，却有指节抵着剑身轻叩，每走一步，地面就泛起极淡的青芒——是防护阵法的引子。

脚下的泥土传来微弱的震颤，仿佛地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回应。

“起！”张师傅的吆喝惊飞了枝头宿鸟。

第一根原木竖起时，井架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只巨手按进土里。

螺旋凿被系上粗麻绳垂入井口，苏蓼盯着那抹金属反光没入黑暗，喉结动了动——三天前她在庙外的裂缝里见过类似的光，当时布包烫得几乎要烧穿衣襟。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翻新的潮湿气味，混合着木头和铁器的冷硬。

第一尺土被筛出来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苏蓼蹲在竹筐前，指尖拨弄着混在泥土里的碎陶片、枯草根，连半粒米大的石子都没放过。

土壤冰冷而，带着深埋地底的腐殖气息。

“蓼姐，这土底下潮。”二牛用手背抹了把汗，汗水滴落在竹筐边缘，发出轻微的“嗒”声，“张师傅说再挖五尺该见水了。”苏蓼没接话，她摸到一片带纹路的陶片，纹路弯弯绕绕像藤蔓，和老院工临终前塞给她的野菊干上的脉络竟有几分相似。

“停！”井下突然传来闷吼。

张师傅的脑袋从井口探出来，鬓角沾着泥，泥浆的味道随风飘来，“十丈了，凿子碰着硬东西！”阿秀立刻抄起腰间的牛皮耳罩——这是她用旧药囊改的，里层塞了棉花，说是能听见地下的动静。

她半趴在地，耳罩扣住井口，眉峰渐渐拧成结：“蓼姐，有、有声音。”

苏蓼蹲到她身边，耳罩边缘还带着阿秀的体温。

她凑过去，井底传来的震动顺着耳罩爬进耳膜，像有人用骨笛吹着支走调的曲子，低低的，闷闷的。

空气仿佛都在共振。

“这是...”陈公公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怀里抱着本卷边的《宫中器物录》，老花镜滑到鼻尖，纸页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灵音柱！前朝太液池底的灵音柱！当年工匠说，那柱子嵌在龙脉上，震动频率能引地脉水！”他手指抖着翻书，泛黄的纸页发出脆响，“快看这图！”

苏蓼凑过去，书页间的线描图上，一根刻满云纹的石柱立在水潭中，下方密密麻麻写着“以声引泉”“共鸣通脉”。

墨香混着旧纸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

顾云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呼吸扫过她后颈：“地脉震动本该无序，能形成音律...说明底下有人为痕迹。”他的声音很低，却像块冷铁砸进她心里。

“青纹石！”张师傅的吼声打断了众人。

井下递上来块巴掌大的石头，石面布满淡青色纹路，在晨光里泛着幽光，触感冰凉光滑。

张师傅用凿子敲了敲，火星子溅在石头上又熄灭：“这石头我在南境见过，导水、吸毒，铺井底能稳结构。”他抹了把脸上的泥，“蓼姐，咱铺一层？”

苏蓼捏着青纹石，凉意透过掌心往血管里钻。

她想起昨夜布包发烫时，营西头野菜田里的荠菜叶尖也凝着这样的凉意。

“铺。”她把石头塞进二牛怀里，“我帮着搬。”

日头爬到头顶时，井深己十五丈。

螺旋凿突然卡住的那刻，绳索绷得像要断的弦，嘎吱作响。

七八个汉子喊着号子拉绳子，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如小蛇。

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滑落，打湿了衣领。

“上来了！”随着一声喊，凿头裹着泥被拉出井口——上面缠着块巴掌大的金属残片，锈迹斑斑处露出半枚蛇纹，蛇眼位置嵌着颗暗红珠子，正随着阳光明灭。

金属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

顾云策突然抓住苏蓼的手腕。

他的指尖凉得像井里的水，比昨夜更甚：“浮岛。”他喉结动了动，“上个月在浮岛废墟，我见过同样的蛇纹。”苏蓼盯着那残片，布包在胸口烫得发疼——老院工的野菊干就裹在布里，此刻仿佛有根细针扎着她的心口。

“轰——”

井底传来闷响，井架剧烈摇晃，泥土簌簌往下掉。

众人下意识后退，却见清冽的水流从井口喷涌而出！

水雾弥漫，阳光穿过水幕，折射出一道彩虹。

二牛第一个反应过来，张开双臂接住溅起的水花：“有水了！有水了！”张师傅抹了把脸上的水，笑得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光；阿秀捧着陶碗接水，发梢滴着水珠子；陈公公把《宫中器物录》举过头顶，生怕沾了水。

苏蓼却没动。

她盯着翻涌的水流，布包烫得几乎要烧穿粗布。

水流声里，她听见了另一种声音——像有人在说梦话，又像幼兽在哼鸣，细细的，却清晰得让她脊背发紧。

“蓼姐？”阿秀举着陶碗凑过来，水汽升腾，“尝尝？甜丝丝的！”苏蓼接过碗，水在碗里晃出细碎的光，她却看见水面倒映着布包的轮廓，野菊干的影子在水里轻轻摇晃。

“等等。”阿秀突然皱眉。

她从药囊里摸出个玻璃小瓶，滴了两滴试剂进碗里——清水立刻泛起淡蓝色，如同星光落入水中。

“灵脉尘！”她声音发颤，“我在医书里见过，天地灵气紊乱时，灵脉会析出这种粉尘！”

苏蓼望着碗里的蓝光，布包的烫意突然顺着血脉窜到指尖。

她想起昨夜庙外野菜田里，露珠顺着叶脉往同一个方向汇去；想起老院工说“菜和人一条心”时，眼里的光。

水流还在哗哗响，营地里己经传来欢呼，可她望着井口翻涌的水花，突然想起顾云策说的“有人早我们一步”——那蛇纹残片，那灵脉尘，还有水底下的低语...

“阿秀。”她把碗递回去，声音轻得像风，“今晚子时，你带着试剂跟我去井边。”她摸了摸发烫的布包，目光扫过营西头的野菜田——那里的荠菜叶尖，此刻正凝着和碗里一样的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