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井底天光

古庙的烛火在震动中忽明忽暗，摇曳的光影在斑驳的墙壁上跳动，仿佛挣扎着不愿熄灭。

那道低沉的声音裹着石粉簌簌落进苏蓼耳中，尾音像被风揉碎的草叶，带着潮湿的腐朽气息。

偏偏让她想起饥荒那年，老院工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喉咙里发出的最后几个音节——“山蔬...归...”

“菜灵宿主。”声音再次响起，苏蓼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仿佛有冰凉的指尖划过皮肤。

她下意识握紧怀中的布包，《山蔬谱》残卷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透过粗布传来细微的刺痒，像是纸页在轻轻颤动。

这布包她贴身藏了七年，原以为是本救人性命的野菜图谱，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炭，隔着布料烫得皮肤发疼，连心跳都跟着急促起来。

“别慌。”顾云策的手掌覆在她手背，温度透过粗布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粗糙触感。

“是灵识残留，困在石碑里的残念。”他的铜剑斜指地面，剑身映出众人紧绷的脸——张师傅额角渗着汗，正用斧头劈砍缠上手腕的野菜藤；阿秀咬着下唇，银针在指缝间转得飞快，针尖泛着冷光；陈公公扶着石碑，枯瘦的手指微微发抖，指甲边缘还沾着干涸的墨迹。

“山蔬归元……”陈公公突然低呼，布满老年斑的手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抖开层层包裹的竟是半页泛黄的纸。

他将残页按在石碑上，苏蓼凑过去，见残页边缘参差不齐的断口，竟与石碑上“归元”二字的缺角严丝合缝。

“原来……原来这才是全本的名字。”陈公公喉结滚动，声音沙哑，“老奴当年在尚食局当差，见过先皇御赐的《山蔬谱》，可谁能想到，这不是菜谱……”

地面突然又震了一下，苏蓼踉跄两步，脚下的青砖发出细碎的裂响。

顾云策的手臂及时圈住她腰，手掌压着她背后的衣料，温热而有力。

裂缝从张师傅脚边“咔”地裂开，像条吐信的蛇，蜿蜒着爬向庙中央，泥土翻卷，夹杂着湿气与矿物的腥味。

幽蓝的光从缝里漫上来，映得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怪状，仿佛某种古老的神祇正在窥视他们。

阿秀“呀”了一声，蹲下身去，指尖刚碰到裂缝边缘的湿土，便猛地缩回手——“是净灵泉！”她眼睛亮得像星子，声音里透着激动，“我在医经里看过，这种水泛着幽蓝，能化瘴毒，连走火入魔的修士喝了都能缓过来！”

顾云策蹲下来，从袖中取出张黄符。

符纸刚凑近裂缝，便“腾”地燃成灰烬，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硫磺味。

他眉心微蹙：“暗河改道了。”声音里带了丝冷肃，“营地的井之所以枯，是因为水脉被封灵阵的余波引到了地下。如果能打通……”

“引水回营。”苏蓼接口。

她望着裂缝里跳动的蓝光，想起营地里那些捧着空水罐哭的孩子，想起阿秀用最后半桶水熬药时泛红的眼尾。

指尖无意识着布包，残卷上的字迹突然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山蔬者，承天地灵气而生，其根通泉脉，其叶引天光”。

“张师傅。”她转身看向正用木尺量裂缝宽度的木匠。

张师傅抬头，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木屑：“姑娘说。”

“能凿井吗？”苏蓼指了指裂缝，“顺着这个方向往下，用藤条和木架加固井壁。”

张师傅用斧头敲了敲地面，石屑纷飞，空气中扬起一层细密的尘雾：“使螺旋凿，边挖边支木梁。不过得回营地取工具，再带二十个壮劳力来。”

“阿秀。”苏蓼又转向医女，“你带两个人守着裂缝，要是有瘴毒涌上来，用你配的艾草熏。”阿秀点头，从药囊里摸出个陶瓶晃了晃，里面传来细碎的药香：“我带了避毒散，够撑到天亮。”

“陈公公。”她最后看向老匠人，“麻烦您把《山蔬谱》的残页和石碑拓下来，说不定能解更多谜题。”

陈公公抚着胡须笑：“老奴正有此意。”

顾云策突然抓住她手腕，指尖凉得像井里的水：“我和你回营地。”他的目光扫过庙外浓重的毒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植物气息，“黑狼那伙人最近总在附近晃，我不放心。”

苏蓼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抬眼便撞进他深潭般的眸子里——那里有她熟悉的关切，还有几分她看不懂的暗涌。

众人收拾工具准备撤离时，苏蓼忽然顿住脚步。

晚风卷着庙外的野菜香扑进来，带着的泥土气息。

她胸口的布包突然发烫，像有活物在里面挣动，那种悸动顺着血脉往上窜。

她想起营西头那片被她救回来的野菜田——此刻，那些灰扑扑的荠菜、苦苣，仿佛都在隔着三里地朝她喊。

更深处，裂缝里的蓝光突然明了几分，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意识，像幼兽用鼻尖蹭掌心。

“蓼姐？”阿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蓼猛地回神，发现顾云策正皱着眉看她：“怎么了？”

她摇头，却悄悄将布包按得更紧——刚才那丝灵波，像极了老院工临终前，塞进她手里的那株野菊。

庙外的毒雾散了些，月光漏下来，给众人的影子镀上银边。

张师傅扛着螺旋凿走在最前，木盾上的野菜藤不知何时自己松开了，蔫头耷脑地垂着，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气味。

顾云策走在苏蓼身侧，铜剑在鞘中轻响，像在应和她加快的心跳。

营地的方向传来零星的犬吠，苏蓼望着前方黑黢黢的山影，忽然想起老院工说过的话：“菜有菜的命，人有人的运，可要是菜和人一条心…”

她摸了摸发烫的布包，嘴角扬起个极淡的笑——或许从她当年蹲在藏书阁里偷抄《山蔬谱》时起，有些命数，就己经悄悄改了。

当众人的身影消失在庙门后，石碑上的“山蔬归元”突然泛起柔光。

裂缝里的蓝光往上涌了涌，在地面映出株半开的野菊。

庙外的野菜田里，所有的植株都微微颤动，叶尖凝着的露珠，正顺着叶脉，一滴一滴，往同一个方向汇去。

营地西侧的空地上，张师傅的木尺己经在地上画出个圆。

他蹲下来，用斧头敲了敲泥土，转头对身边的壮劳力道：“明早天一亮，就把井架搭起来。”

月光下，木尺的影子里，隐约有幽蓝的光在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