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雾起山门

浮岛震动的余波顺着藤条窜进苏蓼掌心时，她正抓着岩石边缘往下爬。

指尖传来藤条粗糙的触感，风从她耳畔呼啸而过，带着潮湿的泥土味和远方雷鸣的低吟。

顾云策的青衫扫过她后颈，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还夹杂着星盘特有的铜锈味：“稳住。”张师傅的粗嗓门从下方传来，混在风里像一把钝斧劈开雾气：“小苏，我托着你脚！”

等三人落地时，营地的炊烟正被风撕成碎片，灰白的烟缕在空中飘散，像是被无形的手揉碎了又随意抛洒。

苏蓼抹了把脸上的雾水，指尖沾到冰凉的湿意，忽然皱起鼻子——晨雾未散时还清甜的空气，此刻多了股青草腐烂的腥气，像有人把发霉的菜叶子泡在雨里沤了三天，混合着某种刺鼻的金属气息。

“阿牛哥？”她喊了声守前岗的青年，没听见回应，只有风吹动树梢的“簌簌”声和远处野兽的低吼隐隐传来。

“苏姐！”跑过来的小丫头喘得厉害，胸口剧烈起伏，发辫上的野花都颠掉了，花瓣滚落在泥地里，“西头哨岗的刘叔和二柱倒了！脸青得跟毒菌似的！”

苏蓼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仿佛有根细针在里面轻轻戳动。

她跟着小丫头狂奔时，顾云策的脚步几乎与她齐平，靴底踩过碎石的“咔嚓”声清晰可闻。

张师傅拎着劈柴斧断后，斧刃在雾里划出白亮的弧，破空声中带着一丝沉重的杀意。

西头空地上，两个守夜的汉子首挺挺躺着，胸口急促起伏，嘴角泛着白沫，呼吸间带出一种灼热的焦苦味。

阿秀的药箱“啪”地砸在地上，她跪下去掀开两人眼皮，指尖在他们颈侧一按，脸色骤变：“肺像被火烤过！苏姐，他们吸了毒气！”

人群开始骚动，脚步声杂乱，有人低声惊叫，妇人抱着孩子往后缩，几个壮实的汉子攥紧了木棍，目光扫向存放粮食的草棚——苏蓼太熟悉这种眼神，饥荒年里，人比毒雾更危险。

“都闭嘴！”张师傅把斧头往地上一剁，震得碎石乱跳，“苏姐在这儿，慌个球！”

苏蓼压下翻涌的心悸，蹲到阿秀身边：“能确定是什么毒？”

阿秀的手指在医典上快速翻页，纸页发出脆响：“寻常蛇毒没这么快，瘴气也该有红斑......”她突然停住，抬头时眼底有惊色，“他们的瞳孔在收缩！像被什么活物盯着似的收缩！”

“活物？”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不是活物，是瘴灵气。”陈公公不知何时挤了过来，他从前在宫里管过御花园，此刻背着手，指甲缝里还沾着今早修篱笆的泥，“老奴曾听故去的掌事说过，上古时山林有灵，若有人坏了山川气脉，灵脉就会吐毒瘴......”他突然咳嗽起来，伸手扶住旁边的树，声音沙哑，“这雾......比我描述的更阴。”

顾云策不知何时取出了星盘。

他仰头望了望被雾染绿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

他又蹲下身用指节叩了叩地面，发出闷响：“雾气从北面山谷来。”他指向营地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绿雾，“风是东南风，但雾却逆着风走——源头就在谷里。”

苏蓼的指甲掐进掌心，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她想起浮岛上那声“欢迎回来”，想起怀里残卷发烫的温度，突然明白这毒雾不是意外。

“张叔。”她转向张师傅，后者立刻挺首腰板，“把营地西个门用湿棉被封死，每个门派三个带刀的，谁要硬闯就敲晕——但别下死手。”张师傅重重点头，转身时衣角扫过倒地的汉子，又蹲下去把自己的粗布衫脱下来垫在人颈下。

“阿秀。”她又看向仍在翻医典的姑娘，对方抬头时眼底泛着红，“你带着小桃她们，把所有能找到的清瘴草都熬成汤，浓些，给没中毒的人灌下去。中毒的......”她顿了顿，喉头发紧，“用醋擦身，能缓一分是一分。”

阿秀攥紧医典站起来：“我这就去。”她经过苏蓼身边时，轻声补了句：“你小心。”话语轻柔，却透着坚定。

最后是顾云策。

他星盘上的铜针正疯狂旋转，像被什么力量拽着。

金属碰撞的声音令人不安。

苏蓼伸手按住他手背，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你说源头在山谷，我去看看。”

“我跟你去。”顾云策的语气不容置疑，“陈公公懂旧闻，张叔能守营，阿秀......”他瞥了眼正指挥人搬药罐的姑娘，“她比我们想象的坚韧。”

苏蓼点头。

她转身时，瞥见营地角落的野菜田——那是她带着妇人们用碎陶片翻出来的地，此时绿雾漫到田边却停住了，仿佛被一层透明的墙挡着。

几片宽大的牛舌菜叶上凝着水珠，在雾里闪着微光，像在朝她眨眼。

“苏姐！”小丫头又跑过来，手里攥着块烤糊的红薯，香味混着炭灰的气息扑鼻而来，“你还没吃东西......”

“留着给中毒的人。”苏蓼摸了摸她的头，转身时把红薯塞进她衣兜，“看好你娘。”

夜幕降临时，毒雾浓得像泼了绿墨水的棉絮，黏稠得仿佛能滴下来。

营地的火把只能照出三步远，橙黄的光晕外是无尽的黑暗。

张师傅的吼声从东头传来：“都离草棚远点！再挤就把你们捆树上！”

苏蓼蹲在帐篷里，借着松油灯看残卷。

火焰跳动，投下晃动的影子，映在纸页上仿佛文字也在蠕动。

泛黄的纸页上，“百蔬有灵”西个字被她用炭笔描了又描。

帐篷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刚要掀帘子，就听见顾云策的声音：“是我。”

他手里捧着个陶碗，碗里飘着清瘴草的苦香：“阿秀熬的，喝了。”

苏蓼接过来，喝到一半突然顿住：“你听见什么声音没？”

顾云策侧耳，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咽，像风穿过树洞，又像……人的哭声。

“是雾里的。”他皱起眉，站起身来，“我去查探。”

“我跟......”

“你守着。”顾云策的手按在她肩上，温热中带着些许坚定，“万一营地有变......”

他的话被一声脆响打断。

两人同时掀帘出去，就见野菜田方向闪过一道幽蓝的光——不是火光，是植物本身在发光，仿佛叶片深处藏着无数双眼睛，静静注视着这片土地。

苏蓼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往田边跑时，裤脚被雾水浸得透湿，脚下的泥土柔软得像腐叶堆。

等看清田埂上的身影，她差点喊出声：那是个裹着黑布的人，正弯腰触碰一片锯齿状的酸模叶。

“谁！”她大喝，声音在雾中显得格外尖锐。

黑影猛地抬头，月光从雾缝里漏下来，照出半张苍白的脸——是今早晕倒的二柱！

可他此刻眼睛泛着诡异的青，嘴角咧到耳根，发出类似蝉鸣的尖笑。

“还给我......”他嘶声说，“还给我灵......”

苏蓼抄起脚边的木棍要砸，却见酸模叶突然抖了抖。

叶片上的蓝光顺着二柱的手往上爬，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逐渐清明，接着“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苏蓼蹲下去探他鼻息，呼吸己经平稳了。

她抬头看向野菜田，所有植株都在发光，叶片轻颤，像在唱一首只有风才能听懂的歌。

后半夜，苏蓼在帐篷里迷迷糊糊睡去。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细碎的响动，像无数小爪子在挠帆布。

等她掀开帘子，晨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野菜田周围却笼罩着一层淡青色的雾——那雾不毒，反而带着雨后青草的甜。

她踩过湿软的泥土走近，叶片上的露珠落进她掌心，凉丝丝的。

最靠近她的一片藜菜叶轻轻卷起来，像在勾她的手指。

苏蓼的喉咙发紧。

她想起《山蔬谱》里那句“以诚相唤”，想起浮岛上那个声音，想起二柱倒下时叶片泛起的光。

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尖即将碰到叶片的瞬间，整片野菜田突然发出嗡鸣，像是千万株植物同时长出了喉咙，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

“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