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踏雪穿林

晨雾未散时，苏蓼站在营地木栅前，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草棚前嬉闹的孩子们——昨日还缩在角落啃树皮的小毛头，如今正举着她用野葵叶编的草蚂蚱追跑，阿秀端着陶碗在后面喊“当心别碰翻药罐”，药罐里正熬着治冻疮的艾草汤，热气腾腾间飘出一缕苦香，混着柴火噼啪声，在冷空气中织成温暖的网。

“苏姐。”顾云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露的凉意，像是山涧初融的雪水滴落在耳畔。

他递来个粗布包裹，里面是烤得焦香的橡子饼，“带路上吃，我多加了两把松针蜜。”那香气扑鼻而来，微甜中夹杂着木质的烟火气息。

苏蓼接过包裹时，触到他掌心的薄茧——粗糙而温热，像老树皮贴在她的手心。

这双手昨夜还在她腕间施灵引咒，此刻却裹着她亲手缝的粗布护腕——那是她用破棉袄里的旧絮填的，针脚歪歪扭扭，仿佛每一道线都藏着笨拙的心事。

“北岭的崖洞能容下三百人，洞外有野栗树，就算我们……”她喉咙发紧，声音低哑如枯枝折断，“你记得带孩子们先去，别等我。”

顾云策突然抓住她的手。

他的指节因长期握竹简而略弯，此刻却把她的手焐得发烫：“我在青蚨阁学过星象，归墟的灵气波动这两日弱了三分，你们来得及。”他松开手时，袖中滑落一片银杏叶——正是前日她为他治刀伤时，随手别在他发间的，叶片金黄，边缘卷曲，像是被阳光晒干的记忆。

“走了！”王大牛的嗓门震得木栅嗡嗡响。

这汉子背着半人高的猎叉，皮靴上还沾着昨夜磨的防滑松脂，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声。

“阿龙那小子把盐巴罐捆我背上了，说‘大牛叔出汗多’！”他边说边拍打肩上的积雪，动作豪迈又带着几分孩子气。

阿龙从他背后探出头，鼻尖冻得通红，呵出一口白气：“苏姐你看，我把《山蔬谱》裹了三层油皮纸！”他怀里的竹篓确实扎得严实，外层还缠了圈藤蔓——是苏蓼教他的“活结”，遇水会自动松绑。

小梅攥着药囊挤过来，发辫上系着苏蓼编的野菊绳，花香隐隐：“我把止血草和麻醉藤分开放了，要是遇上伤号……”她突然顿住，低头用鞋尖碾了碾地上的雪，“我会照顾好大家。”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像是风中摇曳却不倒的细草。

苏蓼摸了摸阿龙冻得发硬的耳尖，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一紧；又替小梅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指尖掠过她柔软的鬓角。

营地里突然传来李大夫的咳嗽声，老医师扶着木栅朝她挥手：“小蓼，当年你偷抄《山蔬谱》时，我就知道你要走这一步。”他身后的药庐飘出药香，是他特意熬的驱寒汤，浓烈而辛烈，“带着这壶，比热粥经饿。”

晨钟撞响第八下时，苏蓼转身走向林道。

十名精锐跟在她身后，腰刀在雪地里划出细碎的光，金属与冰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顾云策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首到那抹青布衫消失在松涛里——他没说的是，昨夜他翻遍青蚨阁残卷，“归墟祭坛”下藏着的，不止是封灵阵的秘密，还有百蔬子当年留下的“菜灵契”。

雪松谷的风比预想中更狠，呼啸着穿过林梢，像某种巨兽的咆哮。

刚转过第七道山梁，豆大的雪粒突然砸下来，像谁在天上撒铁砂，打得人脸生疼。

“这鬼天气！”王大牛的猎叉“当啷”砸在石头上，“前面有个石洞，先避避！”

石洞口结着冰棱，泛着幽蓝的光，像毒蛇的獠牙。

里面黑黢黢的，寒气扑面而来。

阿龙刚要摸火折子，苏蓼突然拽住他手腕：“别动！”她凑近洞壁，指甲刮下一点晶亮的碎屑——是寒霜苔，《山蔬谱》里写过，遇火会释放蓝雾，吸一口就能让喉咙肿成核桃。

那碎屑在她掌心微微发冷，仿佛藏着无声的危险。

“王大哥，去捡松枝。”她解下腰间竹篓，“小梅，把药囊里的紫苏叶全拿出来；阿龙，你去剥桦树皮，越薄越好。”她捏着寒霜苔碎屑在掌心搓了搓，“这苔子毒在寒，紫苏能散，桦树皮卷起来当口罩，能滤掉七成毒雾。”

王大牛蹲在洞口扒拉松枝，胡子上挂着冰碴：“苏丫头，你这脑子比我家那杆老猎枪还精！”松枝噼啪烧起来时，苏蓼正把煮得透亮的紫苏汤分到陶碗里，热气模糊了她的眼：“每人喝半碗，剩下的抹在人中。”

风雪歇得突然。

正午的阳光劈开云层时，林子里突然响起低嚎——不是普通狼叫，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响。

小梅的脸色骤变：“霜鳞狼！我爹说过，它们的鳞甲能挡火，专挑落单的啃！”

“阿龙，去东边的沼泽地！”苏蓼抄起竹篓里的藤条，“小梅引它们往那跑，王大哥在绊马索后面等！”她扯开油皮纸，把晒干的断藤根碾成粉——这是用食人藤的藤心晒的，能让兽类西肢发麻。

粉末细如尘，随风飘散，带着淡淡的腥味。

霜鳞狼的绿眼睛从雪地里冒出来时，阿龙的绳索“刷”地绷首。

头狼被绊得翻了个跟头，小梅的药囊砸在它鼻梁上，里面装的是带刺的野果，落地时滚了一地，像星星点点的血珠。

狼群追着她往沼泽跑，泥地立刻陷住它们的爪子。

苏蓼扬手撒出断藤粉，头狼的前爪刚抬起来就软了，“噗通”栽进泥里。

暮色漫上林梢时，废弃驿站的断墙出现在眼前。

风吹过残垣，呜咽般低鸣。

阿龙踢到一块半埋的青石板，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星图——北斗七星的勺柄指向正北。

顾云策前日给她讲过星象：“天枢峰是北斗第一星的分野，祭坛该在那下面。”

“苏姐！”阿龙的声音突然拔高。

他蹲在驿站角落，从积灰里扒拉出一张泛黄的地图，背面用朱砂写着小字：“归墟之钥，藏于百蔬之心。”苏蓼的指尖颤抖着抚过那行字，掌心突然发烫——昨日觉醒时得到的灵芽，此刻正隔着布料灼她的肉，仿佛回应着什么古老的召唤。

“百蔬之心……”她喃喃低语，突然听见风里传来钟声。

不是庙里的铜钟，像是用石头撞出来的，闷闷的，从地底往上涌。

王大牛的猎叉“当”地戳在地上：“这声儿……像是从天枢峰传来的！”

地面突然轻轻震颤，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下往上顶。

苏蓼望着地图上的红痕，又摸了摸腰间的竹篓——里面的《山蔬谱》残页，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下撞着那半块玉牌。

风卷着雪粒扑进驿站破窗，把地图吹得哗啦响。

远处的钟声又响了，比刚才更清晰，像是谁在敲一面埋在地下千年的石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