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落日余晖(十)

方以言及时为自己纠正，他说:“不是会说话的鬼，是只会说话的鬼。”

猎人严肃地点点头。

方以言眼看越描越乱，只好把脑子里有人说话这种事讲清楚，猎人还是点头，点头时宽慰道:“你确实该好好睡一觉，等你醒了再来换我。”

“那好吧。”

青年无法让猎人相信自己，加之萦绕着的声音也没了，除了老老实实去休息别无他法。他这时想起来自通道中的怪物，本打算告诉身边猎人，却一抬头迎上猎人灿烂的笑容，他便把要说的话吞进肚子。

夜晚太阳落山前，方以言抱了睡袋跑到小岭上，睡了倍有安全感的一觉。

睡眠快速恢复他的疲乏，无梦的一觉转瞬即逝，睁开眼睛那一刻，夕阳无限好。

他看到猎人正在拿匕首雕刻一根枯木，观察枯木被削着的形态，差不多也是朝着匕首进化的，就是说猎人计划用一把匕首制作出另一把匕首。

猎人削着匕首说:“时间还早，再睡会儿吧。”

“睡够了，现在换班就行。”

“我出生在十五号营地，很小的时候梦想做一名侠客，想着侠客威风凛凛、仗义疏财。但侠客总不能空手闯荡江湖，要有一把趁手的兵刃。”猎人不再削木头了，“侠客这个词是我老爷爷讲给我爷爷的，你可以理解成我爷爷的爸爸讲给我爷爷的。后来爷爷讲给爸爸，爸爸讲给我，我接受了三代人的熏陶，立志行侠仗义，执剑江湖。这么说吧，以前我用菜刀削木头，现在用匕首削木头，就想弄出一把适合我挥舞的剑。”

方以言挠挠头问道:“侠客是啥？”

猎人被这个单纯的问题噎住了，反复追忆了小半天也没想起来，侠客自他爸爸这一辈就断掉了，变成给小孩子讲的睡前故事。

“侠客是……嗯，侠客是……哦！侠客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爸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那很厉害。”

方以言下意识竖起大拇指，严格来说他并没有听懂，但猎人描述的逼格很高，也就由不得不竖起拇指称赞。这在猎人本人看来，纯粹是一种敷衍。

只是猎人不怪眼前这个来自于小营地的青年，又自顾自说起来:“我幻想有朝一日拯救身在危险中的弱者时能笑着说一声……”

猎人顿住了，方以言扭过头问说一声什么？

猎人笑着凝视青年，缓缓开口道:“没事了，你安全了。”

方以言想笑，不过忍住了，这个猎人说话时的庄重样子着实令人忍俊不禁。

方以言强忍着点头再点头，这时被他忽视的视线角落有亮光连续闪烁，亮光格外刺眼，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他把眼睛移到曾有亮光闪烁的远处时，那光却消失了。

下次换班到来前，方以言再没被那种声音折磨，他前半段时间闲云野鹤那般端坐在岭子顶上呼吸吐纳，后半段时间找来一根枯树根，学着猎人的样子尝试雕刻。很可惜，枯树根不比鲜树枝，稍微用点力就会折断，然而越是具有挑战性越是打发时间，他连续折断七八根枯树枝后，换班时间到了。

猎人捡起一根枯树枝看完放下，捡起另一根再看完再放下，用削木头道路的前辈口吻给出评价:“作为初学者实属不易，侠客之路任重而道远，必须具有一颗持之以恒的心态，心态稳了，大道自然可成。”

这会儿的方以言和太阳落山前的方以言一样，都是竖起一根大拇指，他还是没能听懂。不过打心眼里对猎人赞美不矣，不愧是侠客，说出来的话高深莫测。

其实猎人有所不知，方以言之所以不断去削木头，不仅是为了消磨时间，还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更是为了掩盖罪恶感。

掩盖对于怪物闭口不谈的罪恶感，对于异种学家和其他猎人们身陷囹圄却不管不顾的罪恶感。

为了能和侠客离得更近，方以言躺进了岭子上的睡袋里，听着曼妙的木头雕刻声闭上眼睛。

“以言，太阳晒屁股咯。”

迷迷糊糊中有个亲昵的声音呼唤着，小小的方以言睁开惺忪的睡眼，他不愿起床，翻个身继续睡。

无比慈爱的声音噗嗤一笑，慢慢敲打他的后背，那只手好大，大约有他半个躯干那么大。

“小懒虫，起来啦，爸爸妈妈答应你要去机械铺子玩的，你再不起来可就错过咯。”

话罢，声音的主人慢慢抱起方以言，方以言在一片朦胧中被迫套上崭新的毛衣，崭新的裤子，崭新的鞋子。

他迷糊着坐在餐桌前，属于他的碗里总添着饭菜。

后来，他不迷糊了，被两只大手牵着走到大门口，他变得茫然了。

今天阳光比往常更加刺眼，他抬头看看左边这只手，手指粗壮有力，由于阳光过于强烈，导致他看不清牵着自己的人长什么样子。他只好再抬头看看右边这只手，手指细腻白皙，还是由于阳光过于强烈，导致他还是看不清牵着自己的人长什么样子。

可这些都无所谓，今天一整天他都跟着两只手去了很多地方，有教小孩识字的课堂，有营地中央纪念碑，有小朋友们可以跑来跑去的街道路面。

两只手总是不停说笑，小小的方以言如沐春风，就和别的小孩一样。

两只手给他买了一块自制点心，他无比幸福地吃着笑着，就和别的小孩一样。

两只手陪着他坐在石阶上，放心大胆地目睹日落，不用担心被驱赶，就和别的小孩一样。

营地变黑了，穹顶一如既往关闭，两只手领着方以言走到废车场，一家刚刚转让后的机械铺子正在那里，一个把着扫帚的男人低头清扫垃圾。

两只手把方以言交给正在扫地的男人，男人露出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他把方以言高高抱起来。

方以言害怕地回头去看，发现两只手不见了踪影，他变得怅然若失，转过头来更是看到一张苦大仇深上叠加了不善的臭脸。

他吓地一拳挥出，耳边传出一声悲鸣。

“卧槽！”

青年被惊地睁开眼睛，他的拳头稳稳停在空气中，旁边削木头的猎人抱着不断怪叫。

方以言赶快从睡袋里爬出来，跑到猎人身边关切询问，后者额头上渗出一片汗水，捂住痛苦地悲鸣。

“你没事吧？”

“无妨！无妨！我能运功顺气……”

猎人疼得龇牙咧嘴，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会站在一边听别人说梦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