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落榜

妈妈听到菊香在房间里哭，于是推门进来，看到垃圾桶还有地上到处都是试卷的碎片，菊香妈气得火朝头顶窜，她一把揪起趴在桌子上的菊香，也顾不上她刚刚做了手术，劈头盖脑地痛骂道：“你这个不晓得好歹的东西！我们为你真是操碎了心嘞！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马上就要高考了，还在耍自已的小脾气是不是？你以为我们都活得容易啊？我天天急得都睡不着觉。自从你大哥结婚，我们盖几间楼房花光了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你爸在外面打小工扛水泥挣钱，我天天在家又要在田里干活又要忙家里家外，你二哥几个月都不见往家里拿钱，一家人就你过得最舒服，好吃好喝给你伺候着，让你读书。这次你生病，我们钱都花干净了，你不一鼓作气考上大学，我跟你说实话，复读或上大专我们是一分钱掏不出来了，借钱也借不到，能借的都借遍了。考上大学嘛！还有国家补助，不够的找村里人借，人家看你是大学生，还会伸把手。你要是考不上，哪个愿意借钱给你哦！你不会还指望你那个亲妈吧？我丑话跟你讲前头，你要是敢收他们的钱，认他们这个亲，那你就给我滚远远的，就当我们从来没有养过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跟你断绝一切关系！我不是跟你讲着玩的！真是让人寒着心，要不是看你生病了，真想给你几巴掌，把你扇醒！”妈妈扬起手作势要打的样子，然后缓缓放下，胳膊靠着桌子，气得嗓子呼噜呼噜的。

菊香惊恐地看着妈妈，在妈妈扬起手的时候，习惯性地抬起胳膊想要挡住脸，看妈妈放下手，也默默地把胳膊放下来。“妈妈，对不起……”菊香嘟囔着。

“我真是上辈子该你的！这么多年我哪一点亏待过你，虽然说没让你过得像公主一样有求必应，那我们家条件在这摆着，两个哥哥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只能讲给你一口饭吃，把你拉扯养活大。人家总说我对你不好，但是我对得起自已的良心！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我，你现在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块了！现在你什么都晓得了，我也不藏着瞒着你，你刚出世的时候，人家把你抱到我跟前，只有棒槌长，小小的，浑身像乌桑果一样发紫，问我要不要，不要你那个黑心奶奶真要把你渥死在尿桶里都没人晓得。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你出世那几年计划生育查的紧，外面掐死渥死的女孩不知道有好多。我们家村头那个老八爷你可知道？就是讲话结结巴巴那个，他那个儿媳生两个丫头后又生一个丫头，老八爷气得拎着刚出世的丫头就跑到后头院，一锹扎下去，把小孩扎两半埋土里去了！你看他后来添了孙子，不是照样在村里耀武扬威。那个时候太乱了，搞死小毛伢是太多了，肚子里的，生出来的，人都不如牲口！我家那个时候穷，生你家二哥也罚款嘛！农村投胎是男孩，就不能生了，投胎是女孩，还可以生一胎，相当于还给你一次机会，毕竟那个时候农村都想要男的做劳动力，要是再是个女孩，那没办法了，就不给生了。所以外面偷生的不要太多！我怀你二哥是意外，我也舍不得打掉，就要了，后来村里罚款，我们家穷，实在拿不出，村里派人来，把我家大桌子大衣橱都搬走了，还要把几间屋拉掉。我们是一无所有，人家实在拿我们没办法想。所以我后来就答应人家把你抱过来养，赤脚不怕穿鞋的嘛！刚好我没有丫头，看你又生的可怜，哎……现在讲起过去的日子简直就不人过的！好在啊好在！现在苦日子都熬过去了！菊香啊！我的小菊香啊！你真的不能离开妈妈啊！”菊香妈和菊香在一起抱头痛哭。晚上躺在床上也聊到很晚很晚，说了很多菊香不知道的以前的事情，母女俩相拥而眠，菊香心里暗暗发誓自已永远都不会离开妈妈，永远都不会离开这个家，以后妈妈让自已做什么她都愿意，她要用一辈子报答妈妈的恩情。

没过多久，离高考只有一百来天，菊香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就主动和妈妈说要回学校参加冲刺，妈妈同意了，就让菊香借住在城里亲戚家帮忙照应着，准备迎接高考。菊香很明显感觉自已的学习和同学们落了一大截，经过几个月大量练习和模拟考试的同学成绩都有所提高，菊香在班级的排名大不如以前。甚至有一次都要在成绩单上倒着数。菊香内心焦急又羞耻，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成绩倒数过，就算考得再差也是中上游，她难以置信自已的水平怎么下滑这么严重。她不敢和妈妈说实情，每次都说还行还行，继续努力。可是高考如约而至了，现实是残酷的，不会因为你可怜，你弱小，就对你网开一面。现实生活根本没有电视剧上天降神兵的奇迹，也没有网络上几十天逆袭高考的神话。落后就是落后了，高考是不会和你打马虎眼的。

高考那天，妈妈特地从家赶来陪菊香。考完以后，菊香就知道自已完了，写得一塌糊涂，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已在写什么，平时模拟考试时还会检查一下，高考的时候心里很紧张，生怕时间不够，字也写得飞起来，遇到不会的，平时就干脆地跳过，但是在考场上就想着我再想想，好几分呢！也许最后自已录取就差这几分。考场的时间速度似乎比外面要快很多，一不留神抬头一看十分钟就过去了，然后慌慌张张地答下一道题，发现又不会，想了一会，十分钟又过去了，心里更着急。就像一个人手忙脚乱地接高处抛下来的球一样，等你跑过去接的时候发现没接住，刚刚站的地方却抛下来一个球，然后你又返回去又没接住，跑来跑去手忙脚乱却一无所获。而准备充分，复习很好的同学，就可以很好地预判球落的位置，游刃有余地穿梭，稳稳当当地接住每一个得分点。

考完试菊香就回家了，度过了一段难得的轻松的日子。每天和妈妈在一起，妈妈在外面干活，自已就在家把饭烧好，搞搞卫生。家里现在盖了四间楼房，两间是大哥家，菊香和爸爸妈妈现在住的两间是预备给二哥以后结婚用的。菊香和妈妈开玩笑说“有没有给我留一个房间啊！”

妈妈说：“你大了都要嫁出去了，还留什么房间。你现在那个房间，以后都要装修给你二哥结婚用。你还想住啊？我同意你嫂子不晓得可同意哦！哈哈！你要是回娘家哎，就和我挤挤睡。”

菊香故意撅着嘴对妈妈说：“那我要是一辈子不结婚呢！就和你们住一起不行啊？”

“瞎讲！你这丫头尽讲些不成文的！去去去！”妈妈伸手推了推她，表示不想听。

高考成绩下来了，不出所料菊香落榜了，差了几十分，也不是少。家里人也都默认不读了，赶紧出去打工挣钱算了，现在家里钱确实紧张。菊香也没开口要求复读什么的，她知道家里拿不出钱，况且自已也不是说差一点点没考上，再读一年也未必能考上大学。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读书实在太苦了，菊香还是年纪太小，只想着眼前的舒服，不知道年少时的吃苦对于自已一辈子有多大的改变。家人没有那个眼光，自已也没有改变命运的决心和勇气。

落榜以后菊香以为自已会哭，但是没想到竟一点也哭不出来，倒是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放松。殊不知从此她的命运会因此走向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是让她无数次躺在床上，泪湿枕巾，后悔自已为什么当初不坚持继续读书。

菊香身世的秘密也已经公之于众，其实村里有些人是知道的，但是在菊香妈一再要求下，大家都守口如瓶。菊香的两个哥哥也不知道，小的时候，会有人故意和大哥二哥开玩笑说“你妹妹是捡来的！”两个人也没当回事，因为在农村这样的玩笑太常见了“你是你妈在垃圾堆捡的”“你妈妈不要你了”“你是从肚脐眼生出来的”各种各样的玩笑话逗着孩子，孩子也分不清哪句真的假的，次数多了，孩子也无所谓了，大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认真起来他们反倒哄堂大笑，不理会掉头继续玩，他们就自讨没趣地说别的话题了。

菊香大哥二哥知道这个事情后倒也没有像菊香那么情绪波动很大，因为不管怎样，菊香还是他们的妹妹。但是对于菊香生母找上门要认亲的事情兄弟俩怒不可遏，大哥气得要去他们家找他们算账，被菊香妈拦下来了，“算了、算了。你现在跑去，反而把事情闹大了，不好看。我们就不搭她就行了，只要我们菊香不想走，谁也带不走她。”菊香妈愤愤地说。

其实菊香的生母汪四妹也一直没有放弃认亲，找回自已的女儿。她多方打听，找中间人和刘家联系，试图缓和关系。但是每次都被菊香妈严词拒绝，把汪四妹托人带来的烟酒甩得老远，还把中间人臭骂一顿：“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良心都被狗吃了！哦！现在李家搞养殖场发了财了，想起来还有一个二女儿在外面。那当初说不要说弄死的不也是这家人嘛！你别说认亲了给菊香准备一辆车做嫁妆，就是给她买房子我都不答应！叫他们趁早死了这个心！现在菊香是我丫头，哪个都别想来和我抢！除非我哪天死了，我活一天就不可能！现在哪个再在我面前团和这个事情，别怪我连你们一起骂！不是割你的肉你不知道疼哦！还强当是多一个亲戚！你说得倒是轻巧！这是亲戚吗？这是我菊香的仇人，跟他们走动不是了了他们的心愿嘛！就要让他们良心不安，喝水被水噎，站着被雷劈，走路被车撞！别怪我讲话难听，这家人就没安什么好心！”中间人都悻悻地回去，领了汪四妹的好处也没办成事，反倒被骂得狗血喷头，以后谁也不敢再上门提这个事情。

菊香生母认亲的事情，在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大家表面上看到菊香妈附和着她，背下都骂她不通情理，人家找自已亲生女儿想补偿她，对菊香也好，怎么就那么撕破脸。当然，事情没有发生在他们自已身上，大家都喜欢站在道德高地指责别人，如果是经历菊香妈相同的处境，他们也会一样拒绝认亲，可能话没有菊香妈说的那么难听而已。

在农村，舆论阵地可是头等阵地，每个人都想占领舆论优势，每个人都好面子，每个人都想被人称赞，每个人都想做好人。但是呢，农村又是一个资源严重匮乏，个人权益缺乏保障，尤其是经济物质条件严重低下的环境，这就逼着人不得不为了个人利益去撕咬拼杀抢夺，如果抱有一丝仁慈和体面的想法，最终就会被别人吃干抹净，你的宅基地、你的田亩、你的菜园、你养的鸡鸭鹅猪牛……都会被人一点点蚕食，直到被侵吞。而且你还投诉无门，农村有自已的运行法则，是一个人情社会，而不完全靠法制。所以这就造成一个矛盾，就是你既要掌握舆论优势，因为村集体经济很多事情是要靠大家投票的，不得人心可不行；又要尽可能地争取自已的个人利益，甚至获取更大的利益。而争取利益就必然会造成冲突，大家又都不想当所谓的坏人，大家都想面子里子全都要，在农村，不仅拳打脚踢很重要，唇枪舌战也必不可少。

所以在农村你会看到很多奇怪，似乎违背常理的事情。农民们平时省吃俭用，连肉都舍不得买着吃，但是遇到婚丧嫁娶却大操大办，七大盆八大碟，最后吃不掉全部浪费了。如果这个钱用来平摊到每天的伙食上，就不必过得那么寒酸，但是很多人就是会为了面子，不惜浪费自已的血汗钱，因为不能叫人家看不起。

还有盖房子，每家每户都拼命的盖高，互相攀比谁家的门楼高，但是里面的装修家具，涉及到自已切身的居住体验的东西都可以忽略，这就造成在农村盖了很多两层甚至三四层的楼房，但是除了一层，上面基本上都空置着，有的二楼给儿子结婚装修的非常漂亮，结果儿子媳妇在外打工，也就过年回来住几天，那个欧式沙发还有床、柜子全部放烂了都没怎么用，而一楼呢，最常居住使用的空间，却有的连墙面都没有粉刷，家具也是破破烂烂，凑合着生活。

农村人爱嚼舌根，其实都是在为自已积累舆论资本，几个农村妇女围成一圈坐在村头小板凳上嗑瓜子和城里人没事在一起优雅地坐在落地窗前喝个下午茶，其实性质一样，都是在交流信息，通过对于一些事件的看法树立自已道德高尚的形象。农村人极为痛恨不孝敬父母的行为，如果哪家孩子不孝敬父母，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但是实际上呢，农村弃养老人、虐待老人、老人自杀事件不计其数，为什么呢？因为农村人弃养婴儿、虐待儿童、孩子自杀的也屡见不鲜。算是一种因果循环吧，弃养和虐待孩子的父母老了以后也会遭到孩子弃养和虐待。当然也有例外，就是有善于精神控制孩子的父母，孩子虽然受父母虐待，晚年也会毕恭毕敬地伺候父母，在农村这种角色往往以女儿居多。所以农村人喜欢生儿子是为了面子，并不代表有多喜欢儿子，而生女儿虽然面子上过不去，但是获得的实际好处却远大于儿子，前提是女儿不会反抗自已，甘心结婚前给家里打工挣钱，结婚的时候交巨额彩礼，婚后掌握家里财权然后不断给兄弟输血。大部分农村家庭的模式便是如此，女儿拼命输血娘家，而自已的儿媳也在偷血给自已的娘家，完美的动态平衡。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家没有生出儿子崩溃的原因，这个平衡要有儿有女才能运行，光有女儿没有儿子，女儿就没有兄弟用来输血娘家了。农村人往往对于别人是高标准的道德要求，对于不孝敬父母公婆的、弃养虐待孩子的、占取更多集体利益的……等行为大家都唾沫横飞得指责批判，但是回到自已的家，关起门来，大家有自已的判断标准，不善待自已的父母也会以各种名义弃养，想生儿子的也会弃养甚至杀死女婴，涉及到能获取的集体利益也是寸步不让。

菊香高考后在家歇了一阵，妈妈把她那些书啊本啊笔记啊全部用绳子捆起来，用尼龙袋装着，送去卖废纸，那天正好菊香在隔壁邻居姐姐家聊天。过了一会儿妈妈回来了，正好菊香也回家了，妈妈对着站在门口的菊香摊开手掌：“呐！把你那些破书卖了，七十八块钱。”然后“扑哧”一声笑出来“你看看瞧，这些年念书，花了几万块钱，到头来就卖几十块钱。”

菊香看着妈妈辛苦地卖完废纸回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然后转身回到房间，看着空荡荡的书桌，坐过去，手抚摸着桌面怅然若失，打开抽屉，里面也空空如也。妈妈怎么把什么都翻出来卖了，自已的日记呢？她有点慌，又打开旁边的抽屉还是空的，她接着快速地打开所有的抽屉，全空了，一边大声向妈妈喊着：“妈！我的日记呢！哪去了？你不会也卖了啊？”

“哎哟！我活老子哎！我哪知道你什么日记笔记的！我全部摞到尼龙袋卖了。我还来跟你翻啊找啊！”菊香妈在外面不以为意地答道。

“可是那是我的日记啊！我从小就写的日记！怎么能丢呢！”菊香慌忙从房间里跑出来，带着哭腔说道。“你怎么不问一下我，就自作主张把我的书卖了！”

“不卖留着吃啊！这死丫头！”妈妈把手上的零钱摔在桌子上，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边走边吩咐：“我还要去田里锄草！没空跟你絮叨！赶紧去菜园摘菜，中午别又饭煮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