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南宫荒翎（1）

“当夜，天策军统帅杜如晦见了我和大哥，讶然道：‘五王子怎地没有同来？’大哥愤然道：‘五弟逃命时中了毒箭，不治身亡了。’杜如晦一惊，道：‘尸骨埋在何处了？他该与建成太子合葬一处的！’大哥道：‘不必了，我们已将他放逐于山间流水，省得他人假仁假慧！’杜如晦叹了口气，屏退左右，低声道：‘大王子和小公主殿下，当日玄武门之变，东宫一夕崩颓，血流成海，令臣思来痛心疾首。圣上和建成太子兄弟阋墙，走到手足相残的地步，其中曲直原委已难论清。自古帝王登基，少不得有斩草除根，血染双掌之行，此所谓权力之极，岂容他人窥伺。但圣上绝非寡头独夫，他已自悔久矣，今知建成太子后人尚有幸存者，便立即命臣前来迎接还家。这才正是臣今日在此的原因。听臣一句：到长安，勿多言，一切听圣上安排，定能无忧无惧，享度余生。’大哥道：‘我们来此，绝非贪生怕死。只因身为储君之后，不能流落在野，教世人笑话。这次回长安，当着太皇帝和众老臣的面，将头颅奉与奸贼便是了！’”

“杜如晦听了，连连摇头。又说了些劝诫的话，大哥只是不听。末了，杜如晦道：‘人生在世，难道只有生死两事吗？望二位殿下多想想吧！’便命大军开拔回京。去长安路上，大哥道：‘小妹，到了长安，见着那奸贼，管他要杀要剐，你我都不许怯惧讨饶，让父亲在九泉之下蒙羞！’我含泪答应。我们抱着必死之心到了长安，出人意料的是，没有刀剑森森的兵士，也没有杀气腾腾的武将，只秦王李世民一人见了我们。这位当今的皇上，我父亲的亲兄弟，杀我满门的大仇人，他颔下蓄着断髭，刀眉横敛，不怒而威，令人一时不敢对视于他。”

“他站在大殿之上，并未让我们说话，只自顾自地道：‘自古生于帝皇之家者，多傲啸风雷，凌驾苍生，以逞主宰之欲。但朕四海杀伐，骨肉相残，血染神器，却非为已，只为李氏帝王之业不断而已。帝王之业，也绝非力争可得。它令朕每日如临渊御朽，不胜惶怖。今见你们，也算是建成太子在天之灵垂鉴，让朕减却一分愆悔。朕已下诏，令薛万彻护送你们去洛阳安顿，无朕之命，任何人不得伤害你们。一会儿便启程走吧，这长安城是皇权血争的风暴中心，也是你们此生的伤心之地，越早远离最好！’说完，头也不回出殿去了。我和大哥既惊愕，又不解，但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时，薛万彻将军走了进来，道：‘两位殿下，跟末将走罢！’匆匆带着我俩上路。我犹记得出长安时，天才破晓，四野一片灰蒙，看不清方向。到了洛阳，薛将军道：‘不瞒二位殿下，这次能护送你们到洛阳来，末将也是付出了向秦王称臣的代价。只要你们能平安地活下去，末将是被记恨，还是被杀剐，也不放在心上了！’大哥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将军为了我们，屈身侍贼，实属忠义之举，我们感激不尽。望将军此去，多多保重！’薛将军又说了些安慰的话，便告辞离去。大哥望着天，恨恨地道：‘不管李世民是良心发现，还是包藏祸心，咱们都不能忘了复仇之志。薛将军在他麾下做差，异日也必会于我们多有助益！’”

“从此，我和大哥就在洛阳居住下来，十多年间，从未有长安来的人威胁我们的生活。我们每年都会偷偷去终南山五哥坟上祭奠，及过了数年，见无人知晓，又给他起了坟墓立了碑。”

“大哥也似乎忘了开始说过的复仇之言。他广交朋友，诚意经营，行商所获颇丰，名气一时远播。我本来以为日子便会这样平淡地流逝，连同我们的仇恨一起带走。但某天，王兄建了一座奢华富丽的高楼，取名‘龙殇楼’，从那时起，我便预感到，不幸会再次降临……”

“正月初五，十多年未曾谋面的王叔李元景突从长安来洛阳探看我们。当天夜里他与王兄有过一番密谈，第二日一早便悄然离开。他走后，王兄对我道：‘小妹，荆王叔来洛阳，是带了李世民的话，要你去长安觐见。’我听了这话，霎时愣住，过了许久才道：‘为何要召我去长安觐见？’王兄想了想道：‘多半与我近年来做事太过招摇有关，唉，树大招风，当时该听你言，不建这高楼，掩藏低调处事好了。’我道：‘嗯，是啊，王兄你建高楼，宴宾客，甚至还做盐铁生意，这必是惹了秦王猜疑。你放心，我去了，他若问罪，我自好好替你解释。’王兄点头道：‘小妹，那你可要受委屈了。我多派高手一路保护你，到了长安也会有叔父替你讲话。洛阳这边我会立改张扬忘形的做法，以后多加在意。’”

“于是我匆匆收拾上路。行至官道半途，遇到了赵……赵公子，又在潼关外，与你照面。到了长安，司空长孙无忌连夜见了我。他是当年参与残害我父亲的仇人之一，我一见他，便恨得心怀发颤，却又为无力复仇而心灰意冷。他开门见山道：‘近年来大唐西南边境极不太平，去年吐蕃崛起，与我大唐大战数次，双方伤亡惨重。圣上不愿穷兵黩武，故召殿下入宫，望殿下做一件造福两国黎庶的大善事。’我心里一沉，问道：‘是什么事？’长孙无忌道：‘请殿下效法汉武时江都公主下嫁乌孙之史事。’我虽心有预料，但听他亲口说出，还是气得几乎晕了过去，当即一言不发。长孙无忌道：‘吐蕃松赞干普乃当世一代英主，在西域诸国中极有威望，殿下和亲于他，实是珠联璧合！殿下先考虑考虑，几日后可见一见吐蕃使臣，到时再做决议！’”

“我陷入了绝望，不知长孙无忌何时走的，也未听见小梅安慰的话，只一心想着速速自尽算了。忽在深夜，明五哥和赵公子潜入皇宫来，救我逃出升天，而小梅，则留下帮我拖延时间。唉……也不知道她现在是生是死……”

宇文落默默听她讲完，才知她一介纤弱女子，竟经历了如此多的惊心动魄之事，心里想要安慰她，却不知说些什么，想了许久，问道：“……那赵公子剑法很厉害，他人去了哪里呢？”

李婉顺闻言，怅然若失，轻叹了一声，道：“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低语道：“我欺骗了他……”

宇文落奇道：“哦，你……为什么要骗他呢？”

李婉顺摇了摇头，道：“唉，我说不清。我也是身不由已，他日若有见面的机会，再向他道歉解释罢……”

宇文落见李婉顺不愿说，也就不问了，二人同时陷入沉思。

良久，宇文落转头瞧向李婉顺，见她兀自望着夜月发呆，问道：“那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

李婉顺一怔，半晌，才喃喃道：“报仇……！”亦转首过来，瞧向他，道：“宇文公子，你说你这一生是追寻的一生，没甚么可失望或怨怼的，那我这一生，便是复仇的一生，无论结局如何，也没甚么可失望或怨怼的！”

宇文落见她漆黑的双眸中泛起坚毅决绝的冷光，心头微震，道：“你要向当今皇帝复仇吗？”

李婉顺紧攥一双芊芊玉手，重重点头道：“是的！”

宇文落道：“皇帝权势广大，身边高手众多，要杀他可难得很呢。明先生曾说有刺秦之策，安陆王爷也谋划了许久，你最好和他们商议商议……”

李婉顺摇头道：“王兄认为报仇是男人的事，不会让我参与的……以前我常听他的话，从不过问，但这次，我再不想置身事外了！今夜百劫帮帮主南宫荒翎要来，他主掌黄金台已经好几年了，肯定做了许多部署，咱俩正好去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宇文落道：“安陆王爷和明先生会同意咱俩旁听吗？”

李婉顺道：“当然不会的！咱俩得藏在屋外偷听一番。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宇文落忙点头道：“愿意啊！你知道他们的谈话之所吗？”

李婉顺道：“嗯，知道。在今天招待你的大厅里边有间密室，是靠着湖岸修建的。顺着院墙过去，找到一棵枝桠探出墙外的垂柳，有一段碎石路，路的尽头就是那间屋子的外墙。”

宇文落道：“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李婉顺道：“以前王兄带我来过这里几次，他每次见南宫荒翎时都在那间屋里。唔，时间不早了，咱们快过去吧，可别漏听了什么消息。”

宇文落道声“好的”，便趁着月色，跟她行去。

行没多远，便瞧见一株古柳，粗约两人合抱。

到了柳树下，望见十数丈长的一段白石路尽头亮着一点灯光。

夜风习习，拂动草木枝桠，发出阵阵婆娑声。

宇文落和李婉顺放轻脚步靠近，来到那密室窗下，齐将耳朵贴上墙壁细听。

听得一人道：“……刺杀段志玄、张士贵、吐蕃使者、尉迟敬德、侯君集，都失了手，大首领识人用人，可是有很大问题啊！王爷将‘黄金台’交与你打理，怕是所托非人呢。”说话之人正是蜀中唐门“神砂玉手”唐瑾辰。

他话音落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唐公子说的这些行动之所以失利，都是由于意料之外的的变数所致。”

唐瑾臣道：“哦，是吗？大首领说来听听。”

那低沉声音道：“霍荣失手，是因他对段志玄的女儿段琳生了私情；陈襄平失手，是因祭天之时，诸葛世家高手乔装在禁军之中，将其阻截；青海帮、王十一和云殁失手，则是因半路杀出的江湖新人赵黄昏。这些失利，或因杀手年轻血热，或因时机不适，或因武功不足……”

唐瑾辰打断他道：“大首领好解释！那贵帮冯钜刺杀秦琼得手，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心够冷，出手准，武功高呢？”

那低沉声音道：“我招募训练杀手，确是只遴选心思冷静，能抓时机，武功高强者。”

唐瑾辰呵呵笑了，道：“大首领说了这么多，却漏了最重要的一点啊，不知是你思虑不周呢，还是刻意不提。”

那低沉声音道：“愿闻其详！”

唐瑾辰道：“王爷列的这些目标，都是朝廷高官重臣，其身边护卫之周密可想而知。只凭各杀手孤身行刺而再无其他应援，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依我看，这六起刺杀行动单只冯钜成功的原因，该是大首领暗中另做了安排吧？毕竟‘百劫帮’经少帮主整顿经营，元气大复，重振当年‘十帮九派’第一帮的雄威指日可待！”

那低沉声音冷哼一声，道：“一派胡言！”语气极重，显然动怒。

气氛凝重之际，听得李承道道：“刺杀行动多次失利，对本王的计划确实影响颇多，唐公子措辞稍厉，也是情理之中，但也别过于苛责。南宫帮主主持‘黄金台’，培植死士，亦是尽心勤恳，劳苦功高，也莫生气。两位都是本王的肱骨心腹，一切以和为贵，勿要起无谓争执。”

那低沉声音南宫荒翎和唐瑾辰闻言，同时道：“王爷所言极是。”

明承礼忽道：“云殁有消息吗？”

南宫荒翎道：“没有。前日收到‘无情公子’慕容简飞鸽传书，言说侯君集没死，云殁则失踪不见了。”

明承礼沉吟了一会儿，又道：“黎使者有消息吗？”

南宫荒翎道：“月前他说教内有事，需回去复命，去后至今再无消息。说句不当讲的，魔教之人行事诡秘，常不与人通气，时间一久，怕对王爷和明先生的刺秦之策多有不利……”

唐瑾辰道：“魔教可靠不可靠，王爷和明先生心里有数，南宫帮主大可不必担忧！倒是培植死士，是当务之急，毕竟长安已戒备森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南宫荒翎道：“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只是这几次失利，小有折损，再加上朝廷有了戒心，只怕以‘黄金台’目下的人众，尚不能大举而动。”

明承礼道：“算上你‘百劫帮’的高手，还不够么？”

南宫荒翎想了下，道：“不够。”

唐瑾辰嘿嘿笑道：“我倒以为不是南宫帮主帮内高手不够，而是他们若全折了会叫百劫帮赔掉本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