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青州之行（3）

李婉顺谦然道：“对不住啊，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你……你也别太早失望……”

宇文落摇头道：“没事啊……”

想起往事，道：“我自幼就是孤儿，我最亲近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胡人大娘，一个是那人。胡人大娘哺育我长大，那人教我读书识字和武功。在那人身边的时候，我从未想过自已有一天会走出黄沙滚滚的大漠，也从未想过自已真正的父母和家乡。时间一天天过去，大漠里的炎日与冰霜交替，大娘两鬓白了，那人也不辞而去，我忽然意识到，自已开始想念父母，想念故乡。这想念，就如一颗种子，在我心底深深地扎下了根。”

“其实，我从小一直很怯懦，很怕去到外面的世界，怕见到陌生人。但心底的这颗种子随时间疯长，让我鼓起勇气，去到自已恐惧的地方，去见自已恐惧的人。于是，去年入冬时节，我便离开了自已最熟悉的茫茫大漠，万里独行，向着长安来了！”

“至少到现在，结果比我预想的要好。我见到了来叔，虽然他不知道那人的音讯，还为我身死。但我不悲伤，因为我认识了明先生，认识了王爷，还……认识了你！我相信自已一定能为来叔报仇，也相信自已终能寻到自已的父母和亲人。倘若，上天注定我的苦寻到头来是空忙一场，那我也会毫不灰心。因为，我这一生，就是追寻的一生，没甚么可失望或怨怼的！”

他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感觉浑身都松弛了下来。以往对未卜前途的忐忑哀惧，在这仲春冷暖无常的夜里，当着李婉顺的面，忽地都化作了盎然希冀和信心。

李婉顺静静聆听，未发一言，听宇文落讲毕，一双漆黑如墨的星眸里慢慢焕出灼灼光彩，凝视着他的双眼久久也不离开。

宇文落道：“你……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李婉顺玉面飞霞，忙转过头去，望着反射出朦胧银光的湖面，道：“宇文公子，我刚认识你时，你很不爱说话，哪想到这次会一下说这么多。”顿了下，语声坚定地道：“而且，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感同身受，也倍觉感染和鼓舞！有道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的身世与你是一般的凄苦。我出身皇家，理应锦衣玉食，尊贵荣华，过着无虑无忧的日子，但命运无常，人心险恶，繁华终化血泪泡影。”

宇文落听了，忽想起在卢氏县西的小村落里明承礼对他说过：“……此中缘由说来话长，我想由公主殿下告诉你或许会更清楚些……”不禁道：“若不是现在的大唐皇帝谋害了你的父亲建成太子，你肯定不会流落此地吧？你……你当年究竟是怎么从那皇帝手下逃出来的啊？”

李婉顺闻言，俏脸顿时惨白无色，呼吸亦急促起来。良久，才道：“这本是我此生不敢回忆之事，但现在我却很有勇气将它说给你听！”

“那是十几年前，大唐江山刚稳固之际。一个闷热的清晨，父亲入朝面圣。他去后一个时辰左右，忽有随从慌慌张张地奔回东宫报信，说：‘出大事了！太子在临湖殿遭秦王伏击！情势危殆！’薛万彻将军听了，急率宫里卫士前往相救。母亲则将我和五位兄长唤至一处，命人严加保护。我看着垂泪的母亲，看着那些明晃晃的兵刃，不禁吓得哭了起来。大哥李承道却镇定自若，他道：‘妹妹别哭，父亲吉人天相，那干逆贼所行必会自食其果！’母亲也宽慰着道：‘吾儿说的对！你们都是太子的子嗣，封了郡王的，逢事要镇定些。咱们今天就在这里一起向上天祷告，祈求你们父亲遇难呈祥，平安归来。’”

“谁知等了好几个时辰，父亲始终没有回来。我又哭了，引得几个哥哥也同时啼泣，母亲又一一哄劝。至黄昏时分，众人刚稍复情绪，忽听得府外马声疾嘶，薛将军和几个卫士浑身是血，冲进府内，他高声叫道：‘太子已死，东宫难逃血洗，请太子妃和诸王子随末将赶紧出城！’乍闻噩耗，我和几个哥哥放声嚎哭。有的不信，道：‘薛将军，你乱说什么？小心砍你的头！’有的道：‘父亲都死了，哭有什么用，不如取来兵器去……去找秦王报仇……’大哥李承道却道：‘薛将军所言是真吗？还有没有补救的法子？’”

“薛将军跳下马，奔进屋里，面上血泪横流，道：‘末将岂敢撒谎？我等舍生忘死拼杀，本已逆转战局，谁知恶贼尉迟敬德提……提了太子和齐王头颅出来，那帮狗崽子部下顿时人心崩涣，无法收摄，竟四散而逃……末将本欲死战到底，以报太子恩德，但想到太子家眷无人守护，怕遭牵连，所以才赶回宫来。太子妃，请速收拾行装，随我觅地躲避。等皇帝知晓了李世民这等叛逆大罪，将其镇压平定，咱们再回来不迟！有诸位小王子在，总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事不宜迟，请速决断！’”

“母亲泪流满面，只喃喃道：‘你……你说什么？太……太子头……头颅竟被割下？……你……你们是怎么做……做臣子的？……吾……吾儿……’话未说完，人已晕死过去。几个哥哥和我更是嚎哭震天，一边喊‘父亲’，一边喊‘母亲’，浑忘了死亡迫近。薛万彻将军见我们乱作一团，忙命宫女收拾行囊，又将我们兄妹几人拖拽到院里，道：‘都别哭了，随我逃命要紧！’话音刚落，突听有卫士在宫门外高呼：‘将军快跑，秦王兵马杀过来了……啊……’话讲出一半，只留一声惨叫，显是遭了毒手。跟着宫门外兵刃交击声和嘶喊声大作。”

“薛将军急道：‘拦在门口的卫士寡难敌众，阻拦不了秦王兵马多久的！诸位王子，快随我们走罢！’语毕，抓起我和两个哥哥，跳上马向后院窜去。刚行数丈，便听到身后惨呼连连。我忍着颠簸抬眼望去，只见母亲和另三位哥哥及护着他们的裨将皆被密集羽箭射倒，紧跟着又被追上来的秦王府士兵砍翻在地，血水四溅……我睹此惨象，心如刀割，哭了一声，便双眼齐黑，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发现自已躺在密林深处的一块草地上。大哥李承道正守在我身边，五哥李承明则在远处的水边和薛万彻将军低声说着什么。我头痛欲裂，喊了一声‘母亲’，又晕了过去。等再醒来，已身在一间静室里了。还是大哥陪在我身边，他见我醒来，喜极而泣，道；‘妹妹，你可算醒了，千万别再伤心啦……来，快喝点米粥！’我喝了几口粥，气力稍复，流泪道：‘大哥，母亲和哥哥他们……’一时哽咽，又痛哭起来。”

“大哥忙道；‘妹妹别哭了！人死岂能复生？好在咱们还活着，总有机会复仇。’他话音刚落，突听一阵咳嗽声传来，却是五哥伏在窗边桌上，他有气无力地道：‘复仇？你不知道薛万彻已经要将我们送归朝廷了吗？’大哥道：‘薛将军那是去和秦王谈判！再说，这终南剑派掌门晏临方曾受父亲大恩，他答应过会保护我们安全的！’五哥闻言嘿嘿冷笑，又咳嗽了好一阵，才道：‘李世民早已登基帝位，皇祖父大权旁落，父亲亲信不是投诚便是下狱，东宫势力已遭瓦解，你怎么复仇？’大哥气道：‘那你说怎么办？’五哥道：‘不如等死罢！’”

“大哥怒道：‘胡说八道！父亲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孬种！’五哥不再言语，只趴在桌上喘气，似已奄奄一息。我道：‘五哥，你这是怎么了？’大哥道：‘唉，他染了伤寒，病了。’我道：‘那得赶快医治啊，这里有大夫吗？’大哥道：‘晏掌门武学精湛，他正每日清晨为五弟用内功疗治呢，说是十多天便可痊愈，妹妹放心罢！倒是你的脉象虚弱，伤心过度，又数日未曾进食，这下可要好好调养呢。’我问：‘我昏迷了多少天啊？’大哥道：‘六七天了吧。总归是心神伤损过度的缘故。要不是薛将军带你来终南剑派找晏掌门医治，只怕你……你已凶多吉少了！’”

“我道：‘那我可得多谢薛将军和晏掌门二位了，他们人现在哪里啊？’大哥道：‘薛将军孤身去了长安城见李世民，说是要为我们三个争一条活路……’我惊道：‘见……见秦王？那……那不是自送上门吗？’大哥道：‘李世民谋逆作乱，虽夺了帝位，但他也怕天下悠悠之口，所以沽名钓誉，派长孙无忌亲来终南山送信，说我等俱是无罪，且与他有叔侄血缘，所以想将我们接回长安，好生抚养……’我想起秦王手下兵士砍死母亲和三位哥哥的血腥场景，急道：‘我们千万不能信这恶人的话啊！’大哥道：‘不信又如何？现今终南山已被天策军围得水泄不通，若是不同意，惹恼了这恶贼，他一声令下，成千上万兵马齐杀进来，就是有一百个终南剑派，也抵挡不了的。所以薛将军才犯险入朝，想让恶贼当着文武群臣的面许诺，保护我们周全！’我道：‘哦，不知道薛将军能……能说服那恶贼么……’大哥叹了口气，道：‘眼下再无他法，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又谈说一会儿，有终南派弟子送来餐食，我们兄妹三人吃了，便焦急地等着薛将军的消息。”

“期间晏掌门每日一早便来帮五哥疗伤，但似乎无济于事，五哥的咳嗽愈来愈厉害，竟常咳出血来。晏掌门私下对我和大哥道：‘五王子的病很奇怪，他似乎中了毒。我看他来时肩膀上有箭矢疮口，想是那秦王府士兵在其上涂了剧毒。以我的武功，只能再延续他三天的命了……还请大王子和公主节哀罢！’我和大哥听了，只觉五内俱焚，齐齐哀求他。晏掌门只是叹气摇头。大哥又问道：‘那掌门有薛将军的消息吗？’晏掌门道：‘没有。如今终南剑派被天策军包围，只进不出，外面的消息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了。’跟着说了些安慰的话，默默去了。”

“我和大哥便忍着悲痛，每日逗五哥开心，又怀着焦虑忧急，等待薛将军的消息。到了第三天早上，五哥忽说想出去走走，大哥道：‘外面都是天策军，去找死吗？’五哥道：‘我已是死人了！算了，不连累你们了，我自已去罢！’说着向外便走。我和大哥又忙跟上去搀扶。我们兄妹三人鼓起勇气出了终南剑派大门，遥见山腰间旌旗弥漫，兵刃森森，知是秦王手下军士屯扎所在。五哥却毫不理会，直往山岭高处走去。行了许久，到了一处平旷之地，五哥道：‘此地草木稀疏，乱石满布，荒凉寂寥，人迹罕至，埋我骸骨最好！’”

“大哥道：‘五弟，你胡说什么？’五哥道：‘大哥，小妹，你们不用瞒我的。我跟一些武林人士习练过武功的，知道自已得的绝非伤寒，而是中了李世民天策军箭上剧毒，以晏临方的内力，无法将其逼出体外。’我道：‘晏掌门不行，咱们再找其他武林高手啊！江湖那么大，总有人可以的……’五哥哈哈大笑，笑未完，又转剧咳，咳嗽声中，碗口大的鲜血一口一口吐将出来。他道：‘也许有吧。可惜来不及了。如今我已毒入脏腑，神仙难救，今日必是死期了！’说罢颓然跌坐在地。”

“大哥和我泪流满面，忙上前将他扶住。大哥道：‘五弟，你别胡说！’我道：‘五哥，你……你别吓我们……’五哥喘了半天气，道：‘我……我只有一个心愿，望大哥和小妹念在咱们三人血浓于水，一定答应我！’大哥和我齐道：‘你说，我们一定答应！’五弟瞧着周遭景物，道：‘将我埋在这里罢，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不想死后，自已的尸骨被李世民那狗贼滋扰！’大哥点头道：‘你放心！我和小妹一定不会泄露的。’五哥微笑了下，声音渐低，道：‘若是薛……薛万彻回来，那……那你们定会有一线生机。请……请你们日后一定忍辱负重，等待时机，替……替父亲母亲和……和我们兄弟报……报仇……’说到最后，气若游丝，头颈一软，便没了声息……”

“大哥和我忍不住悲戚啼哭了半日，直到五哥尸身渐转冰凉，大哥才道：‘小妹，再勿哭泣，先掩埋五弟遗体要紧。’于是，我俩寻到三株古柏附近的一个山洞，大小刚好容纳一人横卧，忙将五哥尸身放入，外面捡拾碎石垒了个大石堆将洞口封得严严实实。时已近夜，我问道：‘大哥，你说咱们立不立碑？’大哥道：‘不能立！李世民奸诈多疑，他不会轻易相信五弟已死，定会派人搜索其埋葬之处，到时顺着墓碑寻到，说不得要迁移长安，虚情假意，已示恩泽，收买人心。五弟遗愿便落了空了。再说，这里只有咱俩知道，祭奠之时应该可以寻着。’我点头答应。于是我俩记下四周草木山石形势，匆匆回了终南剑派。”

“天已黑透。晏临方掌门见到我俩，长松了口气，道：‘大王子，小公主，你俩可算回来了。薛将军晌午回山，带了秦王旨意，召你们三人回长安厚加抚恤。可你们偏偏不见了人影，惹得天策大军怀疑我纵你们私逃，要杀上山来，将我终南剑派连根拔起。亏得薛将军入营去见大军统帅，得了一日期限。现在我派中所有弟子都还在山里找着你们呢。咦，五王子呢？大哥道：‘他死了。我们将他尸体置于一个小木筏子上，顺着流水远放而去了。’晏临方嗟叹了一阵，也不细究，便带我们去了天策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