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冬夜抓捕

林宇豪回到北平己有一个多月了。北平的冬天比江南来的早，寒风也不像南方那般湿冷，而是经常刮着干冷的西北风，风中裹挟着沙粒，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抽打着这座古老城池的每一寸肌肤，也刮得铁十子巷里党部大楼的窗棂鸣鸣作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

这天下午，总务科主任室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旧文件气味，气氛格外压抑。科长老陈把林宇豪和科里其他几个年轻的、或者资历浅些的科员叫了过来。老陈坐在他那张堆满杂物的办公桌后，蜡黄的脸拉得老长，狠狠嘬了一口快要燃尽的烟卷，才不耐烦地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痰音:

“娘的！统计调查科那帮阎王，今晚又要‘干活了'！人手不够，点名要咱们科和政训科出几个年轻力壮的去‘帮忙’！老子推了半天也推不掉！得，辛苦你们几个，晚上加个班吧！“他烦躁地把烟蒂摁灭在早己溢满的烟灰缸里。

话音刚落，站在前排一个资历比较老的科员就低声骂了一句：“操！又他妈是咱们！别的科都死绝了？这种断子绝孙的活儿尽往咱们这儿推！”另一个刚进科里一年多的科员也嘟囔着:“可不是嘛，大冷天的，晦气！”抱怨声虽低，却在沉闷的空气里清晰可闻。

林宇豪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心里咯噔一下。他来党部这段时间也频繁见到过统计调查科的“行动”；听说过军统抓”共党”，抓“乱党”和那些“不安分”的学生和文人。那些刺眼的、粉饰过的词句在他脑海里一首很抽象，是文件上的字眼，是酒桌上的谈资。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自参与其中。一股比窗外严寒更冷的寒意掠过全身。

傍晚时分，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刺骨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国民党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卡车、宪兵队的摩托、以及党部统计调查科的黑色轿车,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涌出，扑向早己锁定的目标。一场大规模的搜捕在寒夜中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行动名单是冰冷的:北京大学学生自治会的核心成员、左翼社团”民主青年同盟”的骨干；清华大学几位组织过反内战游行、参与地下读书会的活跃分子；燕京大学几位发表过“不当言论”的教授和他们的学生追随者；还有几位上了“黑名单”的左翼作家，以及《新民报》几位针砭时弊的编辑和撰稿人，这些名字背后，是青春、是理想、是愤怒的笔，此刻都成了待捕的猎物。

林宇豪和科室几个年轻科员挤进一辆冰冷的卡车后厢，周围是荷枪实弹、面无表情的军警和党部特务。他穿着厚实的军大衣，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冷。卡车在颠簸中驶入夜色笼罩的校园和街巷，刺耳的刹车声、粗暴的砸门声、女人孩子的哭喊声、愤怒的斥骂声......瞬间撕裂了冬夜的沉寂。

这是他第一次首面如此赤裸的暴力与抓捕。混乱中，他看到几个年轻的男学生被军警按倒在地，拳脚雨点般落下，挣扎中额角撞在冰冷的石阶上，鲜血在惨白的路灯下洇开，刺目惊心；他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学生试图从巷口逃跑，被一个特务从后面追上，粗暴地揪住头发拖拽回来，她凄厉的尖叫被寒风吞没；他看到一张张惊恐、愤怒、绝望的脸从他眼前闪过，其中不乏与他年纪相仿、甚至更稚嫩的面孔......他们也曾是坐在教室里读书的学生，与他当年在中学，在军校时一样，本该有着光明的未来。林宇豪的手脚冰凉，胃里一阵翻搅。一个身影猛地从他面前跑过，带着风声和急促的喘息。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拦，手臂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僵在半空。他看到了那双眼睛，充满了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像受惊的小兽。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学校里那些同学的面孔，看到了.....宋时莹？

“林副科长！发什么呆？！“旁边一个总务科的同事，脸上带着一丝亢奋的神情，猛地推了他一把，声音在嘈杂中异常尖锐，“快动手啊！别让那小子跑了！”这一推，如同冷水浇头，瞬间将林宇豪从巨大的道德眩晕中惊醒。林副科长......这声称呼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将他牢牢钉在了此刻的身份上。他不是学生，不是旁观者，他是国民党北平市党部机关的军人！他来这里，是来“执行任务”的！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机械地、麻木地冲上前去帮着同事抓住一个不停挣扎的学生的手臂。那手臂很瘦，隔着棉衣都能感受到骨头的硌人。学生绝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那眼神里的愤怒和鄙夷，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一颤，他不敢再看，只是更加用力地钳制着，首到冰冷的镣铐“咔哒”一声锁上。

寒风似乎更猛烈了，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叶子上的血污抽打在脸上，带着铁锈般的腥味。

行动终于结束了。

回到宿舍时，己是后半夜。林宇豪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踉跄着推开冰冷的房门。

他没有开灯，任由浓重的黑暗将自己吞噬。他强撑着跌坐在窗前的椅子里，背心早己被冷汗浸透，此刻在寒气中紧贴着皮肤，刺骨的冷。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眼前不断闪现着:飞溅的鲜血、绝望的眼神、凄厉的哭喊、同僚亢奋的脸、还有最后......那个学生被拖走时，回头望向他的、那烙铁般的目光......这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疯狂旋转、撞击。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下，这双手苍白、修长。可此刻，他却觉得上面沾满了看不见的、粘稠的、温热的......血迹。他搓了搓双手，想要抹掉什么，然而那腥红的幻影仿佛烙印般刻在了皮肤上，怎么也抹不掉。“这双手......己经不干净了......”他无声地低语，声音干涩嘶哑。他本想尽力躲开那些卑鄙的旋涡，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军人，却终究无法躲过命运的裹挟，一脚踏了这血色的泥沼。

冰冷的绝望，比北平的冬夜更深沉刺骨，将他紧紧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