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戎军之路

农历正月十六，街道上还铺着鞭炮炸裂的碎屑，年气儿还未消散，林府的红灯笼还没来得及撤下，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

林家正厅里，红木茶几上摆着几份报纸，黑体标题触目惊心：《鄂西会战大捷》《滇缅公路血战》。上等的龙井在青瓷茶盏中舒展，茶香氤氲。

己近不惑之年的林振邦——林家的掌舵人，眉宇间己刻满商海沉浮的痕迹。他身着深灰色缎面长衫，手指轻叩茶几，目光落在对面白发苍苍的林老爷子身上。

"父亲，重庆那边传来消息，美援物资己陆续抵达昆明。"林振邦声音低沉，"但日军对滇缅公路的封锁越来越紧，我们的商队年前又损失了三车货。"

林老爷子闭目捻须，半晌才道："国难当头，生意上的损失在所难免。振邦啊，要紧的是保住根本。药材、布匹这些民生所需，能保则保；那些奢侈玩意儿，暂且放一放吧。"

林宇豪站在雕花屏风后，手心沁出一层薄汗。他深吸一口气，拽了拽织锦缎棉坎肩的下摆，大步走进厅内。

"爷爷，父亲。"他恭敬行礼，声音却异常坚定，"儿子有事想与爷爷和父亲商量。"

林振邦抬眼，看见长子挺首的身形己透出一股成熟和坚毅，恍惚间竟有几分陌生。这个从小顽皮捣蛋的儿子，何时长得这般挺拔了？

"说。"林振邦简短道。

林宇豪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儿子想报考中央陆军军官学校。"

"什么？"林振邦手中的茶盏晃动了一下，茶水险些溢出。

"儿子要投笔从戎。"林宇豪一字一顿，目光如炬，"国难当头，好男儿当马革裹尸。中央军校在成都招生，儿子想——"

"胡闹！"林振邦猛地拍案而起，"我林家世代经商，何曾出过武夫？你好好读你的书，毕业后回来接手家业！"

林老爷子的眼睛却微微睁开一条缝，精光闪烁："振邦，让孩子把话说完。"

林宇豪感激地看了爷爷一眼，继续道："父亲，宇翔今年也十三了，他应变能力比我强，比我更适合经商。儿子志不在商，与其勉强接手家业，不如让弟弟......"

"放屁！"林振邦气得脸色铁青，"你弟弟还是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辅助我？战场上枪子儿可不认人！你知不知道每天有多少年轻人在前线送命？"

"知道。"林宇豪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所以才更要去! 父亲，您还记得陈叔叔家的明远哥吗？去年在长沙...连尸骨都没找回来，小日子太猖狂，如果国人都怕死，亡了国，哪还有安生的生意可做。"

厅内霎时寂静。林振邦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最终颓然坐回太师椅。窗外的欢笑声隐约传来，衬得这一室沉默愈发刺心。

良久，林老爷子长叹一声："振邦啊...让孩子去吧。林家...总得有人在军界去闯一闯，也许日后对我们林家的生意也有助益。"

林振邦望向父亲沟壑纵横的脸，又看看儿子倔强的眼神，终是重重叹了口气："罢了......我试着托人给你找找关系，现在不能保证！但是你要先把中学给我读完! "

安南女中的铁栅门在晨光中泛着乌黑的光泽。校门口两株法国梧桐抽出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迎接新生。

宋时莹紧紧攥着妹妹的手，站在刻有"安南女子中学"六个遒劲大字的校碑前。 她和楠烟今天都特意将头发梳成了两条光洁的辫子，穿上了女中提取发给她们的崭新校服，白衬衫的领子浆得笔挺，连皮鞋都擦得能照出人影。

"别怕。"时莹捏了捏妹妹的手，仿佛也在给自己打气。

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女先生迎面走来。她穿着素雅的靛蓝旗袍，齐耳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眼睛含着温和的笑意。

"是宋时莹和宋楠烟同学吧？我是教务处的周云湘，叫我周先生就好，我负责带你们熟悉一下校园。"她的声音清润悦耳，瞬间抚平了姐妹俩的紧张。

穿过爬满常春藤的拱门，眼前豁然开朗。红砖砌就的教学楼呈"回"字形排列，中央是一个种满花草的圆形花坛，几株早开的山茶正吐露芬芳。穿同样校服的女生们三三两两走过，怀里抱着书本，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这边是主教学楼，一楼是礼堂和图书馆，二楼是教室。"周先生边走边介绍，"东侧是实验室和手工课教室，西侧是音乐室和美术室。"

经过一扇敞开的门时，楠烟突然停住脚步——里面整齐排列着几台黑亮亮的机器，几个女生正低头摆弄着什么，发出"哒哒"的声响。

"那是英文打字室。"周先生顺着她的目光解释道，"每周三下午有选修课。"

时莹眼睛一亮，拽着妹妹凑近门缝偷看，被周先生含笑的目光逮个正着，两人顿时红了脸。

绕过花坛，北面是一排平房。"那是学生宿舍，不过你们是走读生，平时不会用到。"周先生推开其中一间的门，"这是医务室，身体不舒服随时可以来。"

楠烟好奇地探头，只见里面雪白的床单纤尘不染，玻璃柜里整齐摆放着各色药瓶，一位穿白大褂的校医正在整理器械。阳光透过纱窗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菱形的光斑。

"最后面是操场。"周先生带她们穿过一条林荫道，"每周二、西有体育课，要穿统一的运动服。"

开阔的操场上，几个女生正在打篮球，跳跃的身影充满活力。远处还有人在练习排球，白色的球体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楠烟看得入了神，连周先生什么时候停下脚步都没注意，一头撞在姐姐背上。

"小心！"时莹扶住妹妹，突然发现操场边缘有块奇怪的区域——几个水泥砌的圆形浅池，里面盛着浑浊的水，隐约可见几尾游动的黑影。

"那是生物课的实验池。"周先生顺着她的视线解释，"里面养着青蛙、蝌蚪什么的，上课时要解剖观察。"

"解剖？"楠烟的小脸瞬间煞白，手指死死揪住姐姐的衣角。

时莹却兴奋得两眼放光："太棒了！终于能看看青蛙肚子里长什么样了！"

周先生被姐妹俩截然不同的反应逗笑了。她看了看怀表："快打预备铃了，我带你们去教室。你们的班主任是教国文的孟先生，很和蔼的。"

走向教学楼的路上，楠烟忽然小声问："周先生...图书馆...能借书吗？"

"当然。"周先生温柔地摸摸她的头，"除了课本，我们还订了《中学生》《妇女杂志》，最近刚进了一批巴金、冰心的作品。"

楠烟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漆黑的夜空突然坠入两颗星星。时莹则盯着走廊墙上贴的社团招新海报——话剧社、合唱团、文学社...五颜六色的纸张看得她眼花缭乱。

"到了。"周先生在挂着"一年甲班"牌子的门前停下，轻轻推开门。教室里二十多张稚嫩的面孔齐刷刷转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对穿着相同校服的姐妹花。

"同学们，这是新转学来的宋时莹、宋楠烟姐妹。"周先生向讲台上一位挽着发髻、面容慈祥的女教师点点头，"孟先生，交给您了。"

孟先生微笑着走下讲台，亲切地拉住楠烟发抖的手："欢迎你们。来，向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时莹挺首腰板，声音清脆如黄鹂："大家好！我是宋时莹，今年十六岁！”她转头看了看脸己经红的像熟透的苹果一样的妹妹接着说:“我妹妹宋楠烟比我小三个月，我们俩都喜欢看书，喜欢画画......喜欢所有新鲜事物！"，“还有就是我妹妹唱歌特别好听，希望大家多鼓励她。”最后她提高嗓门:“希望大家多帮助我们，我们也希望和大家成为好同学、好朋友!”

教室里响起善意的笑声和掌声。孟先生指了指中间排的两个空位："先坐那里吧。下课我带你们领课本。"

在这个崭新的早晨，安南女中迎来的这对特别的学生——她们像两粒种子，被命运之手轻轻埋进这片沃土，即将绽放出截然不同却同样绚丽的花朵。

春去夏来，安南女中的梧桐树荫下，宋时莹握着林宇豪找人递进来的纸条，上面简短的写着一句话:军校录取己定，八月即赴成都。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同学们嬉戏的笑声，她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呆呆的望向远方。

"姐？"楠烟抱着一摞书走来，看见姐姐泛红的眼眶，顿时噤声。她默默坐在时莹身边，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时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事...林宇豪那家伙，要去当兵了。"

楠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想起新年庙会上，林宇豪说起军校时闪亮的眼睛，也想起姐姐当时瞬间苍白的脸色。

"他会...平安的。"楠烟笨拙地安慰道，小手轻轻拍着姐姐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鸟。

八月的骄阳炙烤着安南车站，铁轨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月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群，汗味、泪水和离愁交织在闷热的空气中。

林宇豪身着崭新的中山装，挺拔如松。林振邦板着脸交代着什么，林夫人则不住地抹泪。角落里，宋家姐妹静静站着。

林宇豪朝着姐妹俩走过来，"给，"时莹递过一个蓝布包袱，声音故作轻松，"里面是安南特产的肉脯和酱菜......从来没去过成都，怕你吃不惯那边的伙食。"

林宇豪接过包袱，指尖不小心相触，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手。

"谢谢!"他低声道，"女中那边.....你们还习惯吗？"

时莹点点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铜钱，塞进林宇豪手中："我...我去文庙求的平安符。你带着......"

铜钱还带着少女的体温，林宇豪紧紧攥住，喉头发紧："等我回来。"

汽笛长鸣，列车即将启动。林宇豪最后看了一眼时莹泛红的眼眶和楠烟轻轻的挥手，转身大步登车，背影在阳光下如此耀眼，又如此决绝。

列车缓缓开动，带走了安南的少年，也带走了某个少女未曾说出口的心事。楠烟看着姐姐死死咬住的下唇，悄悄握紧了她的手。人生啊，终究是一场又一场的离别，像这绵延的铁轨，伸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