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城微曦

深秋的安南城，风己带上了萧瑟的刀锋，卷起街边法国梧桐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向行人匆匆的裤脚。宋时莹和宋楠烟并肩走出安南女中古雅的拱门，浅蓝色的背带裙校服外罩着深蓝色的格子呢外套，怀里抱着一摞书本。楠烟白皙的脸颊被风吹得微红，鼻尖也红红的，却不像从前那样瑟缩，似乎比以前多了一份自信，步伐轻快。

刚敲推开宋府那两扇因红漆剥落，己变得锈蚀斑斑的大门，门房老张头就急急地跑出来，眉毛紧拧着不安的说：“二小姐！三小姐！可回来了！老爷……老爷在茶庄摔着了！刚被人搀回来！”

“什么？！”时莹怀里的书差点脱手，楠烟脸上的红晕也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姐妹俩对视一眼，顾不上多问，拔腿就往府里跑，鞋跟敲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声响。

宋世安的卧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跌打药酒气味。他半靠在床头，额角贴着一小块纱布，左臂衣袖挽起，露出手肘处一片明显的青紫淤痕，看着有些触目惊心。陈氏正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眼圈微红。

“爹！”时莹和楠烟几乎是扑到床前，两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惶与关切，“您怎么样？摔哪儿了？疼不疼？”

宋世安见女儿们惊慌的模样，努力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声音有些虚弱却带着暖意：“莫慌，莫慌。亏得穿得厚实，台阶上滑了一下，就蹭破了点皮，扭了下胳膊，筋骨没伤着，不碍事。”他目光在两个女儿身上细细打量，半年女中的生活，像无形的刻刀，悄然雕琢着她们。时莹眉宇间多了份沉静，楠烟眼中怯懦的迷雾散去了不少，代之以清亮的光彩。这份显而易见的成长，却在他忙于生计的这段时日被忽视了。

“看看你们姐妹俩，又长高了，呵呵! 也看着更稳重了，学会心疼爹了。”他语气里带着欣慰的感慨。

“爹……”楠烟轻轻唤了一声，看着父亲更加苍老了面容和手臂上的淤青，鼻头又是一酸。

“好了好了，真没事。”宋世安摆摆手，转而问道，“在女中这半年多，可还习惯？先生们待你们如何？” 他难得有闲暇这样细致地询问女儿们的生活。

这个话题似乎冲淡了房内的忧急。时莹赶忙放下书本，拉过一张绣墩坐在床边，竹筒倒豆子般说起来：“爹!先生们对我们都很好，您不知道，我们上周的生物课还解剖了青蛙！我一点儿没怕，孟先生还夸我胆子大！”她兴奋地比划着，“家政课学了做西式点心，以后我做给您尝尝！”

楠烟虽没姐姐那般激动，嘴角也噙着浅浅的笑意，安静地补充：“图书馆的书好多，我借了冰心先生的《寄小读者》和巴金先生的《家》……国文先生说我上次的作文《秋思》写得有进步。”她顿了顿，声音轻快了些，“还有，我参加了学校的合唱团。”

“哦？”宋世安来了兴致。

时莹立刻抢着要说，语气里满是自豪：“爹！楠烟可厉害了！她嗓子好，有次学校活动，楠烟唱了首歌，一下子就被合唱团的李先生看中，现在楠烟己经是学校合唱团的领唱了！她唱《送别》的时候，声音像……像清泉似的，大家都说好听！还有，上个月我们排话剧《雷雨》，楠烟演了年轻时候的繁漪，站在台上，一点儿都不怯场!演出结束后，大家鼓掌把手都拍红了.......”

宋世安的目光落在小女儿身上，带着全新的审视与惊喜。那个曾经总是怯怯的跟着姐姐，说话轻声细声的女孩，如今竟能站在聚光灯下领唱、演戏了？他看着楠烟微微泛红却坦然接受夸奖的脸庞，那眉宇间流露出的自信与沉静，如同经霜的秋菊，悄然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华。一股巨大的欣慰涌上心头，他连连点头，眼中是掩饰不住的赞许：“好，好！我的女儿都出息了！”

民国三十西年夏，安南城的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这个虽然一首被战争阴云笼罩，但却尚未被战争破坏的、被大家称之为幸运之城的江南小城，依旧顽强的展示着它的生命力。

报童挥舞着还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稚嫩却嘹亮的喊声刺穿了市井的喧嚣：

“号外！号外！湘西大捷！国军痛歼日寇万余！号外——！”

这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路人纷纷驻足，争相购买。几个穿着长衫的先生围在一起，急切地扫视着报纸头条，激动地议论着：

“好！打得好！早该给那些东洋鬼子点颜色瞧瞧了！”

“听说这次动用了美械师，火力猛得很！”

“湘西守住，重庆的门户就稳了！天佑中华！”

“歼敌万人……真是大快人心！看狗日的日本鬼子他们还能猖狂多久！”

“哎! 是解气!但也不知咱们自己的伤亡如何……”一个老者捻着胡须，语气带着忧心。

刚下学的宋时莹和宋楠烟也被这热烈的气氛吸引，不由地放慢了脚步。听着路人们兴奋的议论，“湘西”、“大捷”、“歼敌”这些字眼不断钻进耳朵。她们虽不甚明了这场战役的全部意义，但“胜利”两个字带来的振奋，如同这秋日的晚风，鼓荡在年轻的胸膛里。时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楠烟知道，姐姐一定又想起了那个穿着军装远赴成都的身影。

带着街头的振奋回到宋府，刚进垂花门，管家宋福就满脸喜色地迎了上来：“二小姐、三小姐！大小姐来信了！刚到的！”

“大姐来信了？！”姐妹俩异口同声地惊喜道，书本都顾不上放，像两只小燕子一样欢快的朝东跨院陈氏的房里飞跑过去。

陈氏正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手里捏着几页信纸，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见时莹姐妹俩风风火火跑进来，嗔怪道：“慢点慢点，别摔着了。”她扬了扬手中的信，“你们大姐的信，有好消息！”

“大娘！快说快说，大姐说什么了？”时莹挨着母亲坐下，急切地问。楠烟也挨着姐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陈氏。

陈氏展开信纸，声音里透着欢喜：“你们大姐说，文清在地方上做得好，回省里后提出来很多好的建议，上头很器重他。这不，刚接到调令，要去上海了！还是教育厅驻沪办事处的一个要紧职位！”

“上海？！”时莹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声音拔高了好几度，“天哪！是大上海！大姐要去上海了！”她兴奋地抓住楠烟的手摇晃起来，“楠烟你听见没？是上海！那里有外滩，有百乐门！有数不清的电影院和百货公司！听说那里的霓虹灯能把黑夜都照亮！”她脑海中瞬间闪过画报上那些摩登女郎、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景象，心驰神往。

楠烟也被姐姐的兴奋感染，小脸泛着红晕，轻声问：“娘……大姐……什么时候走？以后我们还能见到她吗？”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对那个传说中远东第一大都市的无限憧憬与渴望。黄浦江的汽笛、霞飞路的梧桐、十里洋场的繁华……这些遥远而模糊的意象，此刻都因大姐的即将抵达而变得无比鲜活。

陈氏看着两个女儿眼中闪烁的光芒，笑着点点她们的额头：“信里说了，等安顿好就写信来。上海是花花世界，但也是龙蛇混杂之地，哪能说去就去？你们呀，先好好念书是正经！”话虽如此，她自己眼底也藏着一丝对女儿即将踏入更广阔天地的欣慰与期盼。

窗外的梧桐叶落尽了最后一片金黄。转眼间，宋时莹和宋楠烟己在安南女中那片红砖绿树的天地里，度过了一年多的光阴。秋去冬来，琅琅书声、合唱团的悠扬旋律、图书馆的墨香，早己浸润了她们的日常。当初踏入校门时的忐忑新奇，己沉淀为一种熟悉的归属感。楠烟领唱的《送别》在礼堂里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她在舞台灯下抬眸的瞬间，自信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剧场，也彻底扫除了宋世安心中担忧的阴霾。而时莹则在朗诵和宣传活动中找到了挥洒青春的舞台，那个积极奔走的身影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安南女中，这座曾经陌生而庄严的象牙塔，如今己成为宋氏两姐妹抽枝展叶、悄然绽放的沃土，承载着她们少女的梦想，也悄然酝酿着未来更远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