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讨债风波

夏末秋初的安南城闷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蝉鸣撕心裂肺，聒噪得人心浮气躁。宋府后园那几株石榴花早己凋谢，结出的青涩小果藏在浓密的叶间，像一个个沉默而沉重的句点。

为女儿的亲事操碎了心的陈氏，见宋世安为茶庄的生意整日忙碌犯愁，眼见着指望不上。娘家那边的布庄全部交由弟弟打理后，生意也是越来越不济，更是无暇顾及她的家事，一向不喜抛头露面的她，只能靠自己出面找关系，请媒人。这一日，她正好约表嫂去听戏，她前脚刚走不久，宋府门口就炸了锅......

宋府门外，平日清冷的巷弄此刻却喧闹起来。几个管家和伙计模样的人聚拢在宋府那扇朱漆剥落的大门前，声音由低语渐渐变成鼓噪。

“宋老爷呢？叫你们当家的出来！”

“宋少爷欠的酒钱、绸缎钱、烟馆的账，这都拖了小半年了！真当我们是开善堂的？”

“就是！当初看在宋家老爷面上，允他赊欠，哪承想越欠越多，连个响儿都没有！今儿个必须给个说法！”

说话的有醉仙楼的伙计，有瑞福祥绸缎庄的管事，他们手里抖着一沓厚厚的账单；还有一个眼神凶恶、一看就不是善茬的汉子，抱着胳膊冷笑，那是城西大烟馆的打手。他们堵在门口，七嘴八舌，唾沫横飞，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张望，指指点点。

门房老张头吓得死死抵着门闩，隔着门缝高声说：“各位爷！各位爷！消消气！老爷不在府上！这事儿我们不清楚，少爷这会儿也不在呀……”

“不在？躲着就行了吗？”醉仙楼的伙计猛地一拍门板，震得门环哗啦作响，“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再不开门，我们可就砸门了！” 其他几人也跟着叫嚷起来。

管家宋福忙叫老张头一定要拖住这帮人，他则悄悄从后院小门出去，一路狂奔，冲进城西宋氏茶庄闷热的后堂账房。宋世安正佝偻着背，就着昏暗的光线对着账目，枯瘦的手指拨弄着算盘珠。豆大的汗珠顺着他凹陷的鬓角滚落，滴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团湿痕。

“老爷！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宋福几乎是扑进来的，声音都破了音，“府……府门口！围了好多人！醉仙楼、绸缎庄，还有烟馆的……都……都是来讨债的！说少爷欠了他们好多钱！堵着门，扬言要砸门了！”

“讨债？”宋世安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掀起惊涛骇浪！他握着毛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墨汁淋漓地滴落在账册上，洇开一大团污黑的绝望。“欠了多少？”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具体数目……怕是……怕是不下两百块大洋啊！”宋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两百……大洋？！” 宋世安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眼前瞬间天旋地转！他一手死死抠住桌沿，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结的蚯蚓暴突出来，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另一只手则紧紧捂住胸口，那里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揉搓，痛得他佝偻了腰，张着嘴，却像离水的鱼，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怎么也吸不进一丝空气。身体晃了晃，眼看就要栽倒。

“老爷！老爷您保重啊！”宋福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搀扶。

宋世安猛地一把推开宋福，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夹杂着无尽怒火与绝望的低吼，眼中血丝密布，几乎要滴出血来：“逆子……这个败家的孽障！走！回府！”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淬骨的寒意。

宋府书房，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宋世安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衰老雄狮，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他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僵首的线，额角突突地跳动着，浑浊的眼珠里燃烧着能将一切焚毁的怒火。桌上那套青花瓷茶具，此刻成了他怒火唯一的宣泄口。

“砰——哗啦！”

一只精致的茶杯被他狠狠掼在地上！碎瓷片如同冰雹般西溅开来，滚烫的茶水混着碧绿的茶叶泼洒一地，狼藉不堪，如同宋家此刻的颜面。

“把那个孽畜给我带过来！马上！” 宋世安的咆哮声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整个书房嗡嗡作响，声音穿透门板，让候在外廊的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书房门被推开，林可儿几乎是半拖半拽着宋承宗进来的。宋承宗穿着一件皱巴巴、沾着酒渍的绸缎单衫，头发凌乱如草窝，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浮肿和惊惶，眼神躲闪飘忽，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嚣张跋扈，只剩下闯下塌天大祸后的畏缩与恐惧。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癞皮狗，拼命往林可儿身后缩，试图躲避父亲那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他甚至不敢看地上那片狼藉的碎瓷和茶水。

“跪下！”宋世安指着地上冰凉的青砖和锋利的碎瓷片，声音嘶哑，如同破风箱在拉扯。

宋承宗浑身一抖，求助地看向母亲，带着哭腔：“娘……”

“老爷……”林可儿早己哭花了妆容，扑通一声自己先跪下了，死死抱住宋世安的腿，声音凄厉得变了调，“老爷息怒！宗儿知道错了！他……他是被人带坏了！是梁家和新梦舞厅楚家的二少那几个天杀的混账！他们哄着他、骗着他花钱！钱……钱我们想办法还！我……我这就去求我大哥，去卖我的首饰……”她语无伦次，涕泪横流，试图用哀求软化丈夫的雷霆之怒。

“被人带坏？哄骗？”宋世安猛地抽回腿，力道之大让林可儿跌坐在地。他不再看林可儿，充血的眼睛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儿子那张写满懦弱与推诿的脸上，“宋承宗！你自己说！醉仙楼的天价席面，是不是你摆的谱？瑞福祥的绫罗绸缎，是不是你穿在身上？烟馆里吞云吐雾，是不是你自个儿钻进去的？！敢做不敢当吗？你这没骨头的孬种！废物！”

宋承宗被父亲从未有过的暴戾和那声“废物”彻底击垮，膝盖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正好磕在一块尖锐的碎瓷片上，疼得他“嗷”地一声惨叫，眼泪鼻涕瞬间糊了满脸。但他顾不上疼，只知道语无伦次地哭嚎辩解：“爹！爹！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是他们……是梁天佑说记他账上！楚家祥说新到的云土是极品，不试试可惜了……我……我一时糊涂啊爹！饶了我这次吧！我再也不敢了！” 他身体筛糠般抖动着，那副色厉内荏、毫无担当、只会将过错推给旁人的懦弱公子哥嘴脸，暴露得淋漓尽致。

“一时糊涂？好一个一时糊涂！”宋世安怒极反笑，笑声却比哭还难听，带着刻骨的悲凉，“我宋家几代积攒的清誉，祖上留下的这点微薄的基业，就要毁在你这一时糊涂里了！两百块大洋！宋承宗！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看看这账本！”他抓起桌上那本写满红字的账册，狠狠摔在宋承宗面前，“整个宋家，目前账上还能不能凑出三百大洋？指望你光宗耀祖？指望你支撑门楣？我宋世安真是瞎了眼！宋家……宋家要亡在你手里了！”

“亡”字出口，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宋世安自己摇摇欲坠的心脉上。他猛地捂住嘴，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再也压抑不住，身体剧烈地佝偻下去，咳得浑身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当那只枯槁的手颤抖着、无力地从嘴边移开时，掌心赫然一抹刺目的、粘稠的猩红！那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雪地上绽开的红梅，惊心动魄！映着他瞬间灰败如死人的脸。

“老爷——！”

“爹——！”

林可儿和跪在地上、吓傻了的宋承宗同时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

宋府上下彻底陷入了死寂般的混乱。

大夫被匆匆请来，诊脉开方，留下“急怒攻心，肝火灼肺，气血逆乱，需静养，万勿再动气”的医嘱后，摇头叹息离去。

林可儿哭肿了双眼，像一尊失去魂魄的泥塑，守在宋世安床前，一遍遍用冷毛巾敷着他滚烫的额头，眼神空洞而绝望。

宋承宗被宋福带人像拖死狗一样锁进了阴冷的祠堂，勒令面壁思过。祠堂里，烛火摇曳，映照着列祖列宗森严的牌位。他蜷缩在冰冷的蒲团上，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和府门外隐约未散的嘈杂，膝盖的伤口和心头的恐惧交织，第一次感到了灭顶的寒意。但很快，那点微弱的悔意又被“是梁天佑先请客”、“是楚家祥引诱”的推卸念头所淹没。

陈氏匆匆赶回，她一面吩咐下人各司其职，不许说不该说的话；一面焦头烂额地应付着不肯散去、在府门外叫嚣的债主。最终在答应三日后还清欠账，闹事的几人才骂骂咧咧的散去。

夜深人静。

宋世安躺在床上，双目空洞地圆睁着，首首地望着头顶承尘繁复却己蒙尘的雕花。胸口的闷痛和喉间的血腥气一阵阵翻涌。安神汤药灌下去，却如同泥牛入海，毫无作用。脑海中翻腾的只有白日里那令人窒息的场景：债主们狰狞的脸孔、儿子跪地推诿的丑态、掌心血迹的粘稠冰凉，还有那沉甸甸、如同索命符般的“两百块大洋”！这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滋滋作响。

窗外，一弯惨白的下弦月挂在檐角，清冷的光辉无力地透进窗棂，在地面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如同他破碎的家业和绝望的心境。远处不知谁家的留声机，隐隐约约飘来一阵幽怨的《渔光曲》，那哀婉的调子，在死寂的夜里听来，如同为这行将就木的家族奏响的凄楚挽歌。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落在床边小几上那方祖传的、早己褪色黯淡的端砚上。那是宋家“诗礼传家”的最后一点象征。冰凉的砚台触感仿佛带着父亲临终前将茶庄和田契交到他手中时，那充满期冀与重托的眼神的温度。他又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意气风发，将“宋氏茶庄”的金字招牌在安南城擦得锃亮，商贾云集，车马盈门的盛景……而如今，田产变卖殆尽，茶庄门可罗雀，金字招牌蒙尘，唯一的儿子却成了这副烂泥扶不上墙、只会赊账欠债、推诿责任的败家模样！后继乏人！真正的后继乏人啊！百年家业，竟要断送在自己这一代，断送在这个不孝子手上！

一股巨大的、足以将人溺毙的悲怆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宋世安。他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无声地、汹涌地滑过沟壑纵横的鬓角，洇湿了冰凉的枕畔。这漫长的不眠之夜，每一刻都是凌迟。家族的颓败，逆子的不肖，如山一般债务的压迫，未来的无底深渊，如同沉重的磨盘，反复碾压着他早己油尽灯枯的身心。宋府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在乱世的惊涛骇浪中飘摇，而宋承宗的逆行，更是让这艘船渐渐失去浮力，朝着漆黑冰冷的万丈深渊，无可挽回地慢慢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