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乱世遇佳偶

战乱的夹缝中，安南这块江南风水宝地，在艰难中依然顽强的挺立着。转眼己是1941年的夏初，江南的梅雨尚未完全退场，空气里浮动着潮湿与草木蒸腾的闷热气息。宋府庭院中，几株石榴树开得如火如荼，灼灼的红花映衬着粉墙黛瓦的颓败，更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浓烈生机。而这份生机，更多地凝聚在那散发着书香和萌动着激情的小别院里。

别院的小书房窗扉敞开，穿堂风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苏清依旧穿着素净的阴丹士林布旗袍，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不时映射着窗外的天光，使得她周身散发着经受历练后愈发成熟坚毅的光晕。 她站在小黑板前，粉笔划过板面，留下娟秀工整的诗句。书案后，宋时玥、宋时莹、宋楠烟三姐妹端坐，神情专注，两年的光阴在她们身上沉淀出显著的变化。

“今日我们学白居易的《观刈麦》。”苏清声音清朗，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此诗写农人艰辛，亦见诗人悯农之心。你们可知，如今这战乱之年，农人之苦，更甚诗中百倍？”

宋时玥提笔，在摊开的习字本上落下工整的蝇头小楷，抄录着诗句。她的字迹愈发沉稳有力，如同她的为人。苏青在一年多前就发现了宋时玥沉稳安静，善思考的特点。便鼓励她将所思所想，所见所感诉诸笔端。起初只是记录庭院花草、府中琐事，渐渐地，她笔下的世界开始延伸。她会描写街市上为了一升米而苦苦哀求的妇人，会记录报童嘶哑的叫卖声，以及那些令人心惊的战报标题。虽文风依旧稚嫩内敛，笔下却悄然流淌出对苦难的注视与无声的控诉，这无声的笔触，正一点点凿开陈氏曾经在她心中筑起的旧式樊篱。

宋时莹也听得入神，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她对知识的渴求如同海绵吸水，永不满足。苏清带来的每一本书都让她如获至宝。除了《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苏清更时常从学校或书局带回一些图文并茂的读物，以及一些进步文艺杂志的副刊上的文章，讲述着女子求学、自立、投身社会洪流的故事。时莹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从硝烟大地到女性觉醒。她的世界早己超越了宋府的高墙和母亲汲汲营营的“社交圈”。她常常追着苏清，急切地询问：“先生，为什么会有战争？”“外面的女子真的能上大学、当医生、开飞机吗？”眼中燃烧着不甘沉寂的火焰。每当此时，苏清总是耐心解答，并坚定地鼓励：“莹儿志存高远，心向光明。这乱世终将过去，只要心怀志向，不断求知，将来定能走出这方天地，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做自己想做的事！”

出落得越发漂亮的宋楠烟，因苏清两年来的悉心指导和顾小英偶尔的点拨，嗓音愈发清亮圆润，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纯净力量。苏清不仅教她传统的学堂乐歌，也开始教她一些旋律优美、充满希望的进步歌曲。当楠烟用那金子般的嗓子，饱含情感地唱起《渔光曲》——“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那悠扬婉转的歌声仿佛带着海风的气息，拂过初夏闷热的庭院，连廊下做针线的仆妇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倾听。顾小英每每在窗外听到，眼中都会泛起欣慰而复杂的泪光。女儿承继了她的歌喉，她却努力为女儿撑起一片天空，让楠烟不再经历她当年在舞台上下的风尘与心酸。苏清常对楠烟说：“楠烟，你的歌声是抚慰人心的清泉，是穿透黑暗的星光。要好好珍惜这份天赋，让它为美、为善、为希望而唱。”

三株禀性各异的幼苗，在苏清如春风化雨般的引导下，汲取着知识的养分，舒展着思想的枝叶，朝着各自的方向悄然生长。小书房里琅琅的书声、热烈的讨论、悠扬的歌声，交织成这颓败深宅中最动听、也最充满希望的乐章，如同在沉闷的夏初，点燃了点点不灭的星火。

随着岁月的流转，宋时玥己悄然到了及笄之年。她身量抽高，穿着陈氏亲手缝制的、半新不旧的藕荷色斜襟衫裙，身姿愈发亭亭，眉目间那份沉静也染上了一丝少女的清愁。陈氏看着女儿，心中那份为母则刚的责任感与日俱增，她抽空就提醒宋世安，该为女儿寻亲事了。

“老爷，玥儿眼看就十七了，我己托媒人说了几家，玥儿总说不急，要么就是不满意。老爷你在外面经商这些年，有没有合适的人家也得给留点意呀，再不定下来，好点的人家都要被挑走了！”饭桌上，陈氏又一次提起，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焦虑，“如今虽说是乱世，但女儿家的终身大事，耽误不得。不求大富大贵，总要寻个家世清白、人品端正、能安稳过日子的。我瞧着前街开绸缎庄的张家二少爷就不错，虽是姨娘所出，但人看着踏实，长相也还可以……”

宋时玥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并未像从前那样温顺地应声“全凭母亲做主”。

“就是就是！”一旁的宋时莹放下碗，笑嘻嘻地接口，促狭地朝姐姐眨眨眼，“玥姐姐再不出阁，可就成了老姑娘啦！用苏先生教我们的时新词儿叫什么来着？对，‘剩女’！” 虚岁近十一的宋时莹正是活泼跳脱的年纪，加上苏先生的开蒙，言语间少了许多顾忌。

“噗嗤……”连安静吃饭的宋楠烟也忍不住捂着小嘴笑起来，学着姐姐的腔调，奶声奶气地打趣：“剩女姐姐！”

“莹儿！楠烟！胡说什么！”陈氏板起脸斥责，但眼中并无太多怒意，只当是小孩子玩笑。

宋时玥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却不是全然的羞涩，更带着一丝被冒犯的薄怒和难言的窘迫。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个笑嘻嘻的妹妹，最后落在母亲殷切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冷静：“母亲，女儿年纪尚小，还想多读几年书。苏先生常说，女子亦当明理自立。至于婚嫁……”她顿了顿，迎上陈氏略显惊愕的目光，“总要……彼此相知，性情相投才好。草率定下，恐非良缘。” 这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全然不是过去那个只会低头听训的宋时玥。

陈氏愣住了，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女儿。饭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宋世安看着大女儿沉静中透出的坚定，再看看妻子愕然的神情，心中百感交集。他轻咳一声，打圆场道：“玥儿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如今时局动荡，也不急在一时。再看看吧。” 算是暂时搁置了话题。

对于宋时玥的亲事陈氏并未放弃。过了几日，她从一位官太太那里打听到，城南教育局新来了一位留洋归国后，被任命到地方的督学，姓方，早年曾有过一段旧式的包办婚姻，后因方先生常年在外留学，加之又与包办结合的妻子没有什么感情，方先生也不愿耽误女方，故而双方和离了。据说这位方先生为人正派，性格开朗，加之学识渊博，虽然才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己受到重用，将来前途不可限量......陈氏觉得这比商贾之家更“体面”，又动了心思，托人辗转递话，想安排一场“偶遇”或“相看”。

这日，陈氏特意让宋时玥换上一身她认为最“端庄得体”的碧色水波纹旗袍，既勾勒出身材的匀称，又端庄得体。她借口去新开的“文华书局”买些女工花样，实则是安排好了“偶遇”那位方督学。

书局里弥漫着纸张油墨特有的气味。宋时玥安静地跟在母亲身后，随意地翻看着一本《芥子园画谱》。陈氏则目光逡巡，寻找着目标。果然，在摆放教育类书籍的架子前，站着一位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正专注地翻阅着一本书，气质斯文。

陈氏心中一喜，拉着女儿走过去，故意拿起旁边一本《颜体字帖》，搭话道：“这位先生，请问这本字帖可还合用？小女习字，正想寻本好的字帖。”

方督学闻声抬头，扶了扶眼镜，礼貌地回答：“这本《颜勤礼碑》拓本清晰，笔法刚劲，是习颜体的上佳之选。”他的目光落在陈氏身后的宋时玥身上，微微颔首。

宋时玥抬眼，恰好与方督学温和的目光相接。她心中并无母亲期待的羞怯或热切，反而异常平静。她注意到方督学手中拿着的，竟是一本苏先生提过的、介绍西方教育理念的译著《民本主义与教育》。这让她心中微微一动。

陈氏见状，忙将女儿往前推了推：“这是小女时玥，平日也爱读些书，写写画画。” 她期待女儿能说几句“得体”的话。

宋时玥却只礼貌的对着方督学欠了下身，声音清冷道：“方先生好。”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他手中的书，带着一丝真诚的好奇，轻声问道：“先生在看杜威的书？家师苏先生曾言，此书于教育一道，见解很是独到。” 她没有刻意迎合母亲的“相亲”意图，只是基于对书的兴趣，自然而然地表达了自己的认知。

方督学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和兴趣：“哦？宋小姐也知晓杜威？还师从一位苏先生？” 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重视。

陈氏在一旁，看着女儿与这位她眼中的“佳婿”候选人竟就一本“洋书”聊了起来，且对方态度明显热络，心中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似乎有门，忧的是女儿谈论的东西，她全然不懂，更隐隐觉得女儿似乎脱离了她预设的轨道。

简单的交谈后，方督学因还有其他公务，便先行告辞。临走前，他特意对宋时玥说：“宋小姐若有兴趣，改日可交流读书心得。”

回家的路上，陈氏试探着问女儿：“玥儿，你看这位方先生如何？”

宋时玥沉默了片刻，望向黄包车外熙攘却透着萧索的街市，轻声道：“方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只是……”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女儿觉得，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并非读几本书、有个体面的差事，便是良配。女儿心中所求……尚需时日，自己看清才是。” 她的回答，既未否定方督学，更清晰地表达了自己对婚姻的看法——不盲从，不将就，渴望精神的契合。这己远远超出了陈氏“寻个安稳人家”的朴素愿望。

陈氏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女儿长大了，心也大了。她筑起的樊篱，似乎再也无法完全圈住这只羽翼渐丰的鸟儿。那己点燃的星火，照亮了少女心中未曾被旧规训照亮过的角落。夏初的闷热里，宋府深闺中，弥漫着新旧观念无声碰撞的冲击波......宋时玥的未来，是遵从母命踏入旧轨，还是循着心中星火走向未知？命运的帷幕，在蝉鸣初起的时节，悄然拉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