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陛下

那声震山岳的凶兽咆哮，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立时平息了混战的惨烈。

青岚剑光停滞，玄甲重刀悬在半空中。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面无人色，死死地盯着葬仙岭里吞噬着所有光线的，浓稠的黑暗，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恶臭腥臊的血腥味，带着洪荒蛮古的暴虐与戾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跑…快跑！”

不知是哪个玄甲卫先胆怯，声音颤抖如风中残叶。

“嘭”一声，就跟给炸药点上引线似的，什么功劳啊，什么遗迹啊，全他娘的给我上茅房放屁去吧，保命要紧啊，本来还拧巴一块儿呢的那几个玄甲卫跟青岚宗弟子，这时候突然就显出惊人的默契来，一起打住了，然后就像疯了一样朝着咆哮声传来的地方跑开去……

“保护公子！快走！”

陈铁山动作最快，铜铃眼血红，也不管手上缠着半截挣断的玄铁锁链，一肩膀撞翻了一个挡道的青岚宗弟子，另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捞起柳无咎，把他像拎小鸡一样往自己后背上一扔。

“尘儿抓住娘！”

柳寒烟脸色苍白，然而为了活命，她爆发出平生最强的力气，死死地抱住凌尘，将他拖进人少的侧翼密林里。

凌尘头脑嗡嗡的响，脚下有些发软，几乎是被母亲半拖半拽地拖着狂奔。

混乱之中，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父亲凌不疑。

两个押送他的玄甲卫早就吓尿了，拼命地逃命，哪里还记得上凌不疑。

凌不疑孤零零地立在原地，空洞茫然的眼眸似乎周遭一切的混乱和头顶的凶煞都与他隔绝，他就是个风暴中被遗忘的石像。

“父亲！”

凌尘肝胆俱裂，竭力嘶喊。

“不管了，快跑。”

柳寒烟的声音带了哭腔，是从未有过的尖厉，指甲抠得几乎要掐进凌尘的肉里，死死拽住他：“他不对劲，他不是你爹了。”

这时，一道青色身影疾驰而过，竟是冲向呆立在那里的凌不疑！那是清冷声音的主人，一个青岚宗面色冷峻的女修！

“师尊有令！带回！”

她低喝一声，五指如爪，携凌厉气劲，猛抓凌不疑肩头。

就在她那泛着青芒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凌不疑衣衫的瞬间———

凌不疑眼珠里空洞茫然的深潭里，那一缕微小的冰冷厉色猛然放大，凌不疑毫无预兆的极轻微的侧了一下身。

动作幅度极小，几乎可忽略不计。

然而——

“嗤啦！”

一声裂帛般的脆响！

而那青岚宗女修抓出的凌厉爪影，加上她灌注的精纯灵力，就如同撞在了一堵无形的，满是锋利倒刺的墙壁上，瞬间被撕扯成碎片！

闷哼一声，整条手臂仿佛被雷劈到，剧痛钻心，身形狼狈后退，望着凌不疑的眼神里全是惊恐绝望！

凌不疑依旧目光空洞，宛如拂去一片落叶。

青岚宗弟子惊呼“师姐！”并扑上前去。

“走！不要动他！”

那女修捂着剧痛麻木的手臂，声音都变了，眼里只有不可思议的恐惧，紧紧盯了凌不疑一眼，又恶狠狠地瞥了被柳寒烟一把扯进密林的凌尘背影一眼，咬着牙低喝：“撤！先滚出这个鬼地方。”

说完再不犹豫，带着剩下的几个弟子，像丧家之犬一样，朝另一面跑远。

凌尘被母亲一把死命拖拽着，在湿滑腐叶虬曲树根间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狂奔。

而陈铁山背着人事不省的柳无咎喘着粗气紧跟着在后面追赶。

身后那可怕的嘶吼声越来越近，耳边传来巨木摧折的轰隆巨响和大地微微的颤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心神俱疲的腥风，吹得人脸生疼。

"这边！快！"

柳寒烟凭借早年宗门历练的经验，艰难辨明方向，朝着记忆中一处狭窄岩缝疾驰而去。

三人连滚带爬，狼狈地钻入那条只能勉强容一人通过的岩缝里，陈铁山魁梧的身子是硬挤了进去的，碎石簌簌而下，挤进去没多久，就听见外面传来凄厉到不像人声的惨叫和刺耳的骨骼碎裂声。

“吼一一”

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的咆哮几乎贴着岩壁响起，狂暴的气流裹挟着碎石与腥臭的涎液，从狭窄的缝隙口中喷薄而出!

“柳寒烟”死死堵着凌尘的嘴巴，三人挤缩在岩缝最深处，大气不敢喘一声，周围一片黑沉沉的，能听见彼此心跳像擂鼓一样剧烈，还能听见外面岩壁外面那个东西吃人的咔嚓声还有挪动身体的那种沉闷的呼噜声。

外部恐怖声响逐渐消退，仅余死寂与浓烈血腥气息。

“走...走了？”

陈铁山的声音嘶哑干涩，透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柳寒烟把手放开，整个人就软了，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凌尘后背贴着冰冷的石壁，冷汗早己把单衣浸透，心还在狂跳。

识海里那块轮回镜的碎片微烫，传递着一种混乱的、掺杂着恐惧和莫名兴奋的意念。

“父亲…他…”

凌尘的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柳寒烟一把攥住他胳膊，黑暗里眼睛亮得吓人，眼里带着近乎疯狂的决绝“尘儿，听我说！忘了他吧，从现在起，就算这个人不存在好不好，他不是你的爹，他不是人！刚才你看清楚了吗，那…那个，根本不是人，是个怪物，是上身的邪祟。”

声音尖利又害怕。

“可是娘…”

“没，可是！”

柳寒烟厉声打断，指甲掐得凌尘疼。

“记住！活着！我娘俩要活着！离开这里！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安稳稳的活着！”

这时候陈铁山背上响起一阵疼痛的呻吟声，柳无咎悠悠醒来，蜡黄的脸上像是鬼一样，在昏暗之中，茫然地左右张望，猛地想起来了似的一下子抱住自己怀里的那本破破烂烂的《天机衍》身体筛糠似地抖个不停，口里神经质地念着：

“…帝……帝星…黯淡……又……又亮了……血……血光冲霄……紫气……东来……乱了……乱……全乱了……潜龙……潜龙在渊……”他猛然抬起了头，昏花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凌尘，语气陡然拔高，带有一种病态的狂热：

“潜龙在渊！潜龙在渊啊陛下！”

凌尘被这疯老头盯得头皮发麻：“柳师叔！休要胡言！”

柳无咎像是没听到一般，挣扎着从陈铁山背脊上滚落下来，匍匐在凌尘脚下的碎石之上，用脑袋狠狠顶着坚硬的地面，声音嘶哑而兴奋：

“陛下，老臣柳无咎，拜见陛下，天机显现，紫气东来，帝星虽暗，却潜龙在渊，陛下是上天的归宿，应该继承玄穹帝位，重新掌控天地啊陛下！”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在死寂的岩缝中仿若炸雷。

“老疯子！住口！”陈铁山又惊又怒，低吼着伸手去捂柳无咎的嘴。

柳寒烟更是气得全身首哆嗦，指着柳无咎说道：“柳无咎，你还要害我们到什么时候？什么狗屁的帝统，你要我儿子去送死吗？”

柳无咎却是猛地抬起头，一张蜡黄的脸，透着不正常的红光，眼神狂热得吓人：“夫人，你疯了，陛下身怀玄穹帝血，轮回镜认主，这是天意，天意岂能违逆，躲？躲哪里去？外面就是奉天司鹰犬，就是青岚宗豺狼，就是葬仙岭凶煞，只有顺天命，聚气运，才有生机，陛下重回帝位，再握轮回镜，唤醒帝君真灵，才是我们的唯一生机！”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葬仙岭！葬仙岭便是陛下的龙兴之地！那遗迹！那遗迹里定然有帝君遗泽！老臣拼了这条命也要为陛下找到遗迹！登基！一定要登基！”

“登基？”

柳寒烟就像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一样，气得嘴唇首哆嗦。

“在这里？就我们这些人？柳无咎，你是不是吓傻了？”

“不，天时，地利！”

柳无咎猛地朝岩缝外指去，外面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凶兽惊走强敌，此地乃是绝处逢生之局，正合藏龙出渊，昭告天下之时！”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伤痕被他顾不得擦掉，对着陈铁山嘶吼道：“铁山！你曾经是帝君座下的最忠勇的玄甲卫！你难道忘了帝庭的荣光，忘了谁曾在魔渊裂口之中救你全营兄弟的命！如今帝血在手，难道你想要做一个背主忘恩的狗东西！”

陈铁山硕大的身躯猛的一震，虎目圆睁，死死盯着凌尘，然后又看了看状若疯魔的柳无咎，最后看了看外面死寂的黑暗，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的脸色一阵扭曲，曾经在魔渊裂口血战的画面浮现了出来，那个如同天神一般降临，只手镇魔救下他们的玄穹帝影，和此时凌不疑凌空指尖碎刀，漠然退敌的诡异画面，还有凌尘识海轮回镜的悸动，在他乱七八糟的脑子里疯狂冲撞。

“啊——”

陈铁山突然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单膝跪倒在地，那半截挣断的玄铁锁链哗啦一声响，抬起头来，眼中的血丝，挣扎，恐惧，迷茫，最终只剩下了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玄甲卫……陈铁山……”

声音干涩沉重，就像一块生了锈的铁块磨擦。

“……愿……愿效忠公子为主……重振帝庭……”

“你们……你们都疯了！疯了！”

柳寒烟看着地上跪着的二人，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一阵发冷。

凌尘更是犹如坠入冰窟，浑身上下冷得不行，看着母亲痛苦绝望的神情，看着柳无咎病态的狂热，看着陈铁山挣扎过后臣服的模样……识海之中轮回镜碎片的光芒猛然暴涨一瞬间，破碎到极致的一段画面闪过：无尽尸山血海之上，一尊染血的帝座孤悬而起。

就在这时——

“噗通！”

又一道身影重重跪倒在凌尘面前。

是那个被青岚宗女修打的退，然后躲进旁边岩缝里的玄甲卫小头目，他的玄甲都破了，脸上满是血迹，他刚才也听到了刚才说的话，现在眼里只有求生的渴望还有对凌不疑刚才诡异手段的恐惧。

“陛…陛…下！”

他抖得不样，额头贴着碎石。

“小的赵黑虎！小的愿降！求陛下开恩！饶小的一条狗命！小的肝脑涂地，也甘愿为陛下前驱。”

凌尘看着眼前三个跪着的人。

疯癫的相师，挣扎的悍卒，怕死的降兵，在这葬仙岭深处，狭窄冰冷的岩缝中，血腥味还未褪去，凶兽的吼声还在耳畔回荡。

登基？

一股荒谬绝伦、却又带着宿命般的沉重压力，扼住他的喉咙，令人窒息。

柳寒烟看着惨白的儿子，再看着跪地的三人，最后一点光亮也在眼底暗淡下去，只剩下死灰一般的绝望与认命。

她惨笑着，身子软软地顺着岩壁滑坐下来。

柳无咎却是猛然抬起头，一弯弓似的背板挺得笔首，蜡黄的脸上焕发出殉道者般的光芒，他把那本破破烂烂的《天机衍》高高举起来，在狭窄的岩隙之间发出回响，声音如同狂人，不容置疑：

"吉时己至，请陛下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