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如此

消毒水的气味尚未从鼻腔褪尽，风中己裹着阵阵的土腥与银杏叶的清苦。我站在诊所门口，望着送葬队伍蜿蜒的方向，白幡在青瓦顶上掠过，像一串被剪断的叹息。昨夜的幻境仍在视网膜上灼烧，焦黑的棺材、悬浮的磷火、还有那本渗着血字的账本，此刻却被正午的阳光晒得发白，仿佛所有的诡异都只是高烧后的残影。离开诊所后，我来到外面的村庄，首先要去的就是灵堂...那个幻境刚开始的地方...

沿着青石板路前行，鞋跟碾碎两三片蜷曲的银杏叶，脆响惊起墙根处的蜥蜴。村口老槐树上的 “破除封建迷信” 标语己被晨露洇湿，红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的旧标语，字迹模糊如被时间冲淡的血痕。蝉鸣在头顶织成密网，却盖不住远处传来的铜锣声，一声紧似一声，撞得人心慌。

灵堂前的晒谷场空荡荡的，唯有几簇纸灰在风里打旋。送葬队伍刚转过街角，青壮男子的草鞋声渐远，却见个佝偻的身影蹲在银杏树下，枯枝般的手指正扒拉着焦黑的木屑。我认出是昨夜那个说黑影没腿的老人，此刻他浑浊的眼球正死死盯着送葬的队伍。布满老茧的掌心赫然躺着几粒蓝绿色的碎屑。

“警察同志，你看这……” 老人见我走近，慌忙将磷粉拢进掌心，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却泛着青灰的阴影。

我缓步走去，脑海里对幻境的可怕印象挥之不去，棺材里的烧焦的尸体，不散的鬼火，还有深不见底的深渊...

但是，我却很相信我的首觉，一定还有什么是我们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灵堂方向突然传来铜锣声，夹杂着村民的喧哗。我心里就感觉不妙，赶紧抓紧向前走去” ，果不其然，己经起灵准备下葬了

“警察同志，你知道为什么村里老人都说‘银杏树下莫停灵’吗？”老人问我说道。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送葬队伍正经过那棵百年银杏树，抬棺的青壮男子突然踉跄，棺材倾斜，一片焦黑的木屑掉落。送葬队伍在银杏树下停滞不前，树影将众人的身影拉得瘦长。人群中响起惊叫，却见那木屑落地时竟燃起几点蓝绿色的火星，转瞬即逝。我确定我没有看错。那男子很快起身，抬起棺材，继续上路。

追上队伍，找到捧着遗像的赵广财。

“怎么了，警察同志？”他仍然没有从悲伤中走出。他转身时，黑眼圈深得能盛住半碗井水，喉结在磨破的衣领里滚动：“警察同志，我爹都要入土了……” 话尾被铜锣声扯得支离破碎，手指却无意识地松开遗像一角，露出相框背面用红笔写的 “奠” 字，笔画边缘渗着暗红，像未干的血迹。

“赵大哥，灵堂里还有东西需要查证。” 我伸手按住他颤抖的肩膀，掌心触到他衬衫下凸起的骨节，“就十分钟，耽误不了下葬。”

他沉默许久，突然从裤兜摸出把生锈的钥匙，钥匙环上缠着半片褪色的塑料花 —— 正是村口小女孩辫梢别着的那种。钥匙塞到我掌心时带着体温的灼烫，仿佛刚从心口捂热：“供桌第三个抽屉，别让我娘看见……”

“怎么了，警察同志？”他仍然没有从悲伤中走出。

送葬队伍的铜锣声撞碎在银杏树冠上，惊起的蝉蜕扑簌簌落在赵广财肩头。他捧着父亲的遗像，指腹反复相框边缘，玻璃上的指纹在晨光里洇成淡灰色的雾。遗像里赵弘元的嘴角仍挂着那抹凝固的笑，镜片反光恰好遮住瞳孔，像两道永远无法破译的密码。

灵堂的木门推开时，一股混合着檀香与焦糊的气息扑面而来。纸幡在穿堂风里发出碎帛般的声响，阳光从褪色的窗纸漏进来，在积灰的供桌上投下斑驳的网格。供桌上的搪瓷碗歪在一边，碗沿的霉斑在晨光中泛着青灰，像是某种寄生生物在悄然生长。

钥匙插入抽屉的瞬间，木料因受潮而发出细微的呻吟，仿佛某个沉睡多年的秘密正被缓缓掀开眼皮。抽屉里躺着本硬壳笔记本，封皮上的 “账” 字用红笔描得歪斜，墨迹渗进纸纹，形成的纹路竟与幻境中那本分毫不差。指尖触到封面时，掌心传来细密的震动，像有只甲虫正沿着指腹爬动，又像是某种活物在纸页间蛰伏。

翻开第一页，“赵弘元” 三个字力透纸背，笔尖几乎戳穿纸面，下面画着三道粗线，红圈里标着 “芒果三十斤”“毒鼠强一盒”，墨迹边缘渗着暗红，像是混了血。翻到第五页，周广林的名字突然出现，“糖尿病药三瓶，欠账三百元” 的字迹歪斜得近乎癫狂。

我很害怕，如果真的有...关于我的那一...

不过还好，没有这一页。

“啪嗒”，一粒银杏果砸在窗台上，惊得我猛地合上笔记本。供桌右侧的阴影里，那口焦棺静静立着，棺盖缝隙里渗出的黑气己消失不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赵广财倚在门框上，孝带垂落在青砖地面，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根绷紧的绳索。他盯着我手中的笔记本，喉结滚动：“警察同志，我爹这辈子……” 他突然剧烈咳嗽，手背上的青筋在皮肤下绷成琴弦。

“村里都传他看上了卢明芳，说周广林收了他的聘礼又反悔，可那银镯子……是卢明芳她自己要给我爹的...这谣言，我也知道，就是周广林让人传出去的...”

我盯着他剧烈起伏的胸口，突然注意到他衬衫领口露出的银链 —— 与雨桐颈间的银杏叶吊坠极为相似，只是坠子己经发黑，边缘刻着模糊的 “芳” 字。那是卢明芳的？周小羽画里母亲身后的灰影，难道就是赵弘元？

“赵大哥，这笔记本……” 我举起账本，封皮上的红圈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赵大哥，这账本我需要带走。” 我合上笔记本，封皮上的红圈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它可能藏着灭门案的关键。”

他点点头，目光落在供桌右侧的焦棺上，棺盖缝隙里渗出的黑气己消失不见。

“我理解的，警察同志...我会配合的，你拿去吧...”声音仍在颤抖。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这本账本朝着诊所走去。

离开灵堂时，送葬队伍己重新启程，铜锣声混着蝉鸣在巷弄里回荡。我摸着口袋里的笔记本，掌心传来的不再是震动，而是某种冰凉的触感，仿佛纸页间夹着片银杏叶，叶脉里刻着整个坊里乡的秘密。

村口的老银杏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树影斑驳间，我仿佛看见雨桐站在诊所门口，手中举着那盏煤油灯，灯光穿透重重幽影，在她警服左襟的裂口处镀上金边。那里还缠着半根藏青色线头，和卢明芳上吊时木凳上的线头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