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影摇

消毒水的气味混着窗外的槐花香钻进鼻腔，白墙下的铁架床微微晃动，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一间陈设简陋的医务室里。吊瓶里的葡萄糖溶液正顺着透明胶管一滴一滴落下，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斑。点滴管里的气泡每隔七秒上浮一次，将光影在白墙上扯成晃动的碎银。

“醒了？”

低沉的嗓音从右侧漫过来，带着旧棉布般的暖意。穿白大褂的男人正逆光立在窗前，晨风掀起他衣摆的边角，露出洗得发白的蓝布裤脚 —— 裤脚边缘的针脚细密如蚊足，显然是手工缝补的痕迹。他转身时，金属药箱与窗台轻碰，发出细碎的 “叮” 响，惊落几片粘在吊扇叶片上的灰尘，在斜射的阳光里跳成微型的舞台剧。

“这是哪里？” 我撑着坐起身子，指尖触到铁床栏杆的凉意，后颈被风一吹，泛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床头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台老式收音机，调频旋钮停在没有信号的杂音频段，塑料外壳上贴着褪色的 “为人民服务” 贴纸，边角卷翘着露出底下的霉斑。天花板上的吊扇叶片每转动一圈，就有细小的灰尘簌簌落下，在斜射的阳光里翩翩起舞。

“坊里乡诊所。” 男人走近时，白大褂口袋里的银色听诊器晃出半道弧光，“今早我在银杏树下发现你，烧得人事不省。” 他说话时左手无意识着左侧口袋，那里鼓着个方正的轮廓，像是藏着本磨旧的笔记本。递来的搪瓷杯上，缺角处的陶胎泛着土黄，杯壁上 “红双喜” 的烫金己斑驳成几缕残红。

透过窗户，我看到银杏树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地上干燥整洁，丝毫不像下过雨的样子。昨夜暴雨的记忆却如此清晰：雨水顺着村委会木门的缝隙渗进，在地面汇成溪流，冲刷着焦黑的木屑，腐尸的气味混着檀香在鼻腔里经久不散。而此刻窗外的阳光明媚得近乎虚假，树影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连空气里都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高烧后的幻梦。

灵堂... 焦黑的棺材、悬浮的蓝绿色火焰、还有那本渗着血迹的账本，这些画面突然在脑海中闪现，我猛地抬手摸向额头，掌心触到的是退烧后的黏腻，而非记忆里焦尸手臂的灼烫。难道那些诡异的场景，真的只是过度疲劳导致的幻觉？

“别担心，身体没大碍。” 男人递来一杯温水，瓷杯上印着褪色的红双喜图案，杯沿缺了个小口，露出底下的土黄色陶胎。我注意到他递水时，拇指与食指的指腹上有层薄茧，虎口处还沾着少许蓝黑色粉末，像是钢笔水留下的痕迹。“就是太累了，输完这瓶葡萄糖好好睡一觉，年轻警察也要注意身体啊，郭泽郭警官。

我手指刚碰到杯壁就猛地一颤 —— 他竟然准确叫出了我的名字。在这个充满诡异的村落里，突然有人如此清楚我的身份，让刚刚放松的神经又紧绷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我盯着他手中晃动的小本子，那是我的警官证，封皮上的警徽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冷光。

他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温和的光，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瞳孔在镜片后微微收缩：“今早帮你换衣服时在口袋里发现的，别误会，只是检查有没有外伤。” 他的目光扫过我手腕上的红痕，又落在我颈侧的淋巴结上，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锁骨，“你左侧锁骨下方有片淤青，应该是摔倒时撞到哪里了吧，不过说实话，像你这样文质彬彬的城里警察，在我们这儿可不多见。”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警服己经被换成了干净的白衬衫，领口处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袖口的纽扣被重新缝过，针脚细密得不像男人的手艺。他从白大褂内袋掏出一张卡片，指尖捏着卡片的边缘，像是对待某种神圣的物件：“罗建国，坊里乡的村医。知道现在非法行医的传言多，这是我的资格证，省卫生厅发的，比我这诊所的木牌可新多了,也有用多了。”

卡片上的照片里，年轻些的罗建国穿着笔挺的白大褂，身后是簇新的红十字标志，与眼前这个诊所里略显陈旧的陈设形成奇妙的反差。我接过卡片时，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根部有圈淡淡的肤色印记，像是长期佩戴婚戒留下的，却在这个穷乡僻壤的村医身上显得格外突兀。

“对了！灵堂的火！那火熄灭了吗？” 我突然想起那簇诡异的蓝绿色火焰，还有焦尸坐起时胸腔里跳动的黑红色心脏。“什么火？”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解，“你是说昨天那火吗？你们来之前就熄灭了啊。”

“不是啊，是我晕倒之前的火，是蓝绿色的火焰，就是乡里人常说的那种鬼火啊！蓝绿色的火焰悬浮在半空，还有焦尸的手臂在地上爬……”

“小郭警官。” 他突然转身，手中握着个玻璃注射器，针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你烧到 39 度时，抓着我的手腕喊‘别过来’，指甲都掐进我肉里了。” 他卷起白大褂袖口，露出小臂内侧的三道红痕。

“灵堂没事吗？”

“你希望它有事吗？”

....

“你就是太累了，我知道，这是过度疲劳导致的幻视。” 罗建国接过钢笔，指尖快速划过纸面，将字迹掩盖在潦草的药方里。他缓缓走到病床前，将注射器里的药水推入输液管，“有什么需要就按床头的铃，我就在隔壁药房。” 他转身时，白大褂下摆带起的风拂过床头柜，我摸着头，思考昨天晚上看到的的到底是什么...

“罗医生，” 我按住他准备调整输液速度的手，触到他掌心的温度，“周广林一家的案子，你知道多少？周广林买过毒鼠强，对吗？”

他的身体微微僵硬，随即轻笑一声，抽回手时顺带整理了床头柜上的病历本：“小郭警官，我这确实是有毒鼠强，也确实是周广林来买的，只是药出了我的手，便如离弦之箭——” 指尖敲了敲小吊瓶，无名指根部的婚戒痕在玻璃上投下浅灰的圈，“箭簇该射向靶心还是歧途，岂是制弓人能左右的？”

“刀在凶徒手中是噬血的凶器，在庖厨案头却是片切丝缕的得力工具。岂可因刀刃会染血，便禁绝锻炉淬火、钳锤叮当？”吊瓶里的气泡恰好上浮到液面，在他镜片上碎成银斑。他忽然低头整理白大褂口袋，那个揣着账本的方形轮廓在布料下动了动，像只蛰伏的兽：“就像你腰间的配枪，若有朝一日走火 ——” 抬眼时镜片反光遮住了瞳孔，“总不能归咎于枪械库里的防锈油吧？”

很有道理...

不过只是幻觉么...

他转身时，白大褂下摆带起的风拂过床头柜，我摸着头，陷入了沉思。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切，真的只是幻觉么？我想到在幻境中看到的那个小本子，上面写着的 “毒鼠强”，而周广林老两口和周小羽正是死于毒药，这难道仅仅是巧合？

输液管里的葡萄糖溶液还在一滴一滴落下，滴答声与远处灵堂传来的木鱼声交织，在闷热的诊室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我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吊扇影子，突然想起周小羽画里那个银灰色的影子 —— 此刻罗建国的影子正投在白墙上，随着吊扇转动而扭曲变形，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像极了某种活物在墙上徒劳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