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象牙枪柄的烙印

冰冷。

不是花园里夜露的湿冷，也不是失血后的虚寒。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冰冷，如同毒蛇的涎液，从每一寸皮肤渗入，顺着血管蔓延，最终凝固在心脏深处。陈锋那双如同淬了剧毒、闪烁着残忍兴奋光芒的眼睛，穿透藤蔓缝隙死死钉在我脸上的瞬间，时间仿佛被冻结了。血液停止了流动，呼吸卡在喉咙口，变成冰冷的石块。死亡的气息，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呵……陆太太……这么晚了，一个人躲在花丛里……赏月吗？”

陈锋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令人作呕的戏谑，如同钝刀刮过耳膜。那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猛地拨开更多藤蔓，就要探进来！

跑！必须跑！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刚刚吞噬了小翠性命的屠宰场！

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后爆发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僵死的西肢！在陈锋的手即将抓住藤蔓的刹那，我像一只被烙铁烫到的野猫，用尽身体里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向藤蔓丛更深处、与假山相反的方向扑去！

“嗤啦——！”

单薄的病号服被坚韧的藤蔓和嶙峋的怪石瞬间撕裂！尖锐的刺痛从手臂、后背传来，火辣辣地灼烧着神经！但此刻，疼痛是活着的证明！我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在黑暗和荆棘中疯狂地向前爬！身后，是陈锋暴怒的咆哮和藤蔓被粗暴撕扯的断裂声！

“臭！站住！”

“砰！砰！”

又是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子弹带着刺耳的尖啸，打在我刚刚爬过的位置，溅起的碎石和泥土打在脸上，生疼！他开枪了！他完全不顾及枪声会引来巡夜卫兵！他疯了！他铁了心要在这里把我灭口！

前方！藤蔓丛的尽头！一道低矮的、爬满常青藤的院墙！墙根下，堆着一些修剪下来的枯枝败叶！

没有犹豫！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猛地扑向那堆枯枝！借着冲力，双手死死扒住粗糙潮湿的墙头！脚尖在湿滑的苔藓上奋力蹬踏！指甲在砖石上摩擦，瞬间翻卷，鲜血淋漓！剧痛钻心！

“妈的！”陈锋的怒骂和沉重的脚步声己追至身后！他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带着杀意的灼热气息喷在后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什么人？！开枪了！”远处，终于传来了巡夜卫兵被枪声惊动、急促而警惕的喝问声！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朝着枪声的方向慌乱地扫射过来！

陈锋的脚步猛地一顿！暴怒的咆哮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不甘的低咒！他显然没料到枪声会这么快引来卫兵！

就是现在！

借着卫兵呼喝声带来的、陈锋那零点几秒的迟滞！我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双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身体猛地向上一蹿！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狼狈不堪地翻过了那道矮墙！

“噗通！”

身体重重摔在墙外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五脏六腑都像是被震得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但我顾不上疼痛，甚至来不及喘息！求生的意志支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扑进墙外那条狭窄幽深、堆满杂物和垃圾的巷弄里！

身后，矮墙内传来陈锋压低的、气急败坏的怒骂和卫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与呼喝声。他终究没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翻墙追出来！

黑暗，成了唯一的庇护。我像一抹幽魂，在迷宫般的后街巷弄里亡命穿梭。身体的疼痛、失血的眩晕、肺部火烧火燎的窒息感……所有的一切都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压了下去。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去书房！陆震霆的书房！现在！趁着他在百乐门，趁着府里被花园的枪声惊动一片混乱！那里一定有东西！一定有能钉死他罪行的东西！那枚染血的弹壳对应的枪！那把有着独特象牙枪柄的勃朗宁！

陆府侧翼，那扇通往内院、平日紧锁的雕花小门，此刻竟虚掩着一条缝隙！显然是慌乱中被某个奔走的仆人无意中带开的！真是天赐良机！我如同滑溜的泥鳅，侧身闪了进去，迅速融入主楼侧面浓重的阴影里。

主楼内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卫兵急促的脚步声、仆妇惊慌的低语、管家福伯嘶哑的指挥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声浪。花园的枪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彻底搅乱了这座魔窟的平静。我紧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墙壁，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利用立柱和厚重窗帘的掩护，避开所有可能的目光，朝着二楼书房的方向，一步步挪去。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掌心那枚贴身藏着的弹壳，冰冷的棱角硌着皮肤，如同父亲无声的催促。

终于，那扇沉重的、镶嵌着黄铜狮头门环的橡木书房门，出现在眼前。门，紧闭着。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亮。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门内一片死寂。外面走廊的喧嚣似乎被这厚重的门板隔绝了。

钥匙……钥匙在哪里？陆震霆的书房钥匙，他从不离身。怎么办？

目光焦急地扫过门框上方、墙壁的雕花装饰线……没有！等等！门框下方，靠近地毯的位置……有一块不起眼的、颜色略深的踢脚线木板？

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闪过——很久以前，似乎听府里的老仆提过一嘴，司令书房有备用钥匙，藏在……藏在……

我蹲下身，手指带着微颤，摸索着那块颜色略深的木板边缘。指尖触碰到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用力一抠！

“咔哒。”

一声轻响！一块巴掌大的木板弹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黄铜打造的、小巧精致的钥匙！

巨大的狂喜瞬间攫住了心脏！连手指都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我拿起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颤抖着，将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锁舌弹开的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如同惊雷！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飞快地扫视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猛地推开沉重的房门，闪身进去，反手将门轻轻关上、落锁！

书房内，一片漆黑。浓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包裹了全身。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窄而冰冷的、如同匕首般的光痕。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属于陆震霆的气息——昂贵的雪茄、冷冽的皮革、淡淡的硝烟，还有……一种沉重的、无形的威压。这气息，曾是我无数个日夜的噩梦源头。

不能开灯！一点光都不能有！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汗水混合着脸上伤口渗出的血水，沿着下巴滴落，在死寂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声。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身上被藤蔓和怪石划破的伤口，在短暂的麻木过后，此刻正火辣辣地苏醒过来，提醒着我刚刚经历的生死逃亡。

缓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那道惨白的月光，书房的轮廓在眼前缓缓显现：巨大的红木书桌如同蛰伏的巨兽，高耸的书架投下浓重的阴影，真皮沙发沉默地蜷伏在角落……

目标明确——那把枪！那把有着独特象牙白色枪柄的勃朗宁手枪！它是凶器！是钉死陆震霆杀死我父亲的最首接证据！

我忍着全身的剧痛，蹑手蹑脚地走向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书桌桌面光洁如镜，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件、笔架、一方沉重的黄铜镇纸……没有枪。

抽屉！所有的抽屉都上了锁！冰冷的黄铜锁扣在月光下闪着幽光，像嘲弄的眼睛。

心猛地一沉！钥匙！书桌抽屉的钥匙肯定在陆震霆身上！怎么办？

目光如同焦灼的探针，在书桌上下疯狂扫视。没有！哪里都没有！

绝望的寒意再次从脚底升起。难道……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不！不能放弃！一定还有地方！他习惯放枪的地方……

记忆如同碎片般翻涌。陆震霆……他习惯……习惯把枪……别在腰间！不！在府里，他有时会……

我的视线猛地定格在书桌侧面！那里，挂着一个深棕色的、皮质枪套！枪套是空的！但……枪套下方，书桌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带锁的小抽屉！

那个抽屉！非常小，非常不起眼！我曾经无数次出入书房送茶点，陆震霆似乎……似乎偶尔会从那里取放东西！动作很快，很隐蔽！

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会是这里吗？

扑到书桌侧面，蹲下身。那个小抽屉同样锁着！同样是冰冷的黄铜锁扣！

钥匙……钥匙在哪里？！备用钥匙……书房备用钥匙能开这个吗？我颤抖着拿出刚才开门的那把黄铜小钥匙，尝试着插入小抽屉的锁孔。

纹丝不动！锁孔不匹配！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水浇头！难道……

等等！刚才弹开踢脚线木板时，里面……好像只有这一把钥匙？不！不对！记忆有些模糊了……当时太紧张，只看到钥匙就抓了起来……木板夹层里……好像……好像还有东西？

我猛地转身，几步冲到门边，再次蹲下，手指急切地摸索着那个刚刚藏钥匙的夹层暗格！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的、小小的、圆柱形的硬物！

不是钥匙！像……像一枚子弹？！

我把它抠了出来！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弱月光，看清了——一枚黄澄澄的、口径与勃朗宁手枪匹配的子弹！弹壳底部，刻着一个小小的、清晰的“V”字标记！

这是……陆震霆私用的子弹！

子弹？为什么把子弹藏在备用钥匙旁边？有什么用？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难道……钥匙藏在……子弹里？！

我捏住那枚冰冷的子弹，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仔细端详弹壳尾部……那里，似乎有一圈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普通弹壳的接缝！手指用力，指甲抠进那道缝隙，猛地一旋！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开声！

弹壳尾部，竟然真的旋开了！里面，不是火药！而是卷成一小卷的、极其纤细的黄铜丝！铜丝的一端，被打磨得异常精巧，呈现出钥匙齿的形状！

天啊！钥匙！抽屉的钥匙！竟然藏在一颗子弹里！

巨大的狂喜几乎让我窒息！陆震霆！你这个疯子！你这个心思缜密到可怕的魔鬼！

来不及感叹，我用颤抖的手指捏住那根纤细的铜丝钥匙，扑回书桌侧面！屏住呼吸，将钥匙小心翼翼地插入那个隐蔽小抽屉的锁孔！

轻轻一旋！

“咔哒。”

一声如同天籁般的轻响！锁开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那个狭小的抽屉！

抽屉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把手枪，静静地躺在黑色的绒布衬垫上。

惨白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恰好落在那把手枪上。

冰冷的金属枪身在幽暗中泛着蓝黑色的、死亡的光泽。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而枪柄——那握持的部位——赫然是由一整块温润细腻、在月光下流淌着象牙般柔和光泽的材质精心打磨而成！那独特的、带着天然纹理的象牙白色，与我记忆中父亲书房惊魂夜那个模糊轮廓、与灵堂里陆震霆腰间佩枪的枪柄光泽，瞬间重合！一模一样！

是它！就是这把枪！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就是它！夺走了父亲生命的凶器！

巨大的恨意和一种终于抓住证据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我伸出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刻骨铭心的恨意，缓缓地、缓缓地，握向那冰冷的象牙枪柄！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润又冰冷的象牙材质的瞬间——

“嗒…嗒…嗒…”

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冰冷的节奏感，皮靴踏在二楼走廊坚硬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无比地传来！

那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

不是巡夜卫兵！不是管家福伯！

是陆震霆！

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