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兰菀7

垂柳赏莲夏昼长，长安城郊外锣声鼎沸。浐河上，几叶扁舟在风雨中穿。船头龙首高高，迎着无常风雨奋力冲破浪潮。河畔杨柳也随着人们震天呼喊中摇摆着为甩臂拨水的红衣黄绸喝彩。低矮的木架船上挂满人们祈福的福袋红黄绸带，生生将船只压得紧贴水面。船桨每每没水，船只便歪斜向河面而去，似是要翻倒一般，引得人群中时不时传出阵阵惊呼。

五月初五，小满己过，芒种未及。周辞也挤在人群中，伸长脖子向着河面看去，他的手轻轻地搭在一旁妇人身上，似扶似撑的垫脚看着河面上的龙舟赛。

“书礼，我身子重，此处污浊难忍，不如到东市看看艾草吧。”念兰一手扶腰，一手拿手帕捂着鼻子，眉头紧皱。

“好好！”周辞随着人群不住喝彩，念兰看着聚精会神的周辞眼中失落神色一闪而过，但仍笑颜柔声道：“书礼，我身子重，此处... ...”

“什么？”周辞万忙之中抽出一刻回头草草一看，便笑着点头答应着：“念兰受苦了，快些回家去吧！此处人多混杂，妇道人家也不好久呆着。”说罢不看念兰，自顾自道：“西市胡姬酒肆的葡萄美酒甚好，杨兄曾赠我一壶，你再去西市帮我带一壶回来罢。艾草锦囊绣带你看着买罢。”

“书礼，你。”念兰心中稍觉堵塞，却看着兴致昂昂的周辞不好再说什么。

“夫人不须主君陪着一同去吗？”身边陪嫁丫鬟南屏一身嫩绿小袖襦裙娇俏可爱，肩上一条鹅黄披肩明艳，头上戴着杏子绒花。

“不必了。”念兰摆手，周辞聚精会神看着河面龙舟，听到身后似是念兰说话声，头微微偏转，但眼睛任然紧盯着河面，笑道：“念兰，夫君不能陪你去了。夫君同几位同僚在龙舟上下了赌注，这眼看着马上赢了，夫君心里焦急呀！等赢了钱，回去给你买粽子吃！”

枝头杨柳被风吹得弯了腰，丝丝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念兰头顶的伞。细细密密，这声音听的人心中无端厌烦。地面潮湿一片，连空中都被水汽布满，像是生在湖面之上，每一次呼吸，都是潮湿的气息。无处安放，无处落脚。

念兰脸上浅浅一笑，冲着眼前夫君轻声喊道：“老公，那我先走啦！”周辞没有回头，只是急匆匆一阵点头，便随着人群一道喝彩去了。

“这周博士和周夫人还是那么恩爱！你瞧瞧王家那悍妇，过门没三天就开始和妾室争，没有一点主母样子！”

“就是就是！这周博士真是好运，取到了崔家娘子。”

“周博士没纳妾罢？”

“没有！”

“真真是性子极好的！可身为六品朝臣，府中无妾，这怕是要遭人议论的罢？”

念兰慢慢的扶着肚子在雨中走着，周围人的议论声都融在雨里，分辨不清了。她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一如寻常，却又不太一样了。

“幺儿，周博士如今是六品朝臣，按理说也到了该纳妾的时候。你入周家三年，才刚刚有了身孕，为了周府的将来，你也得考虑。”

母亲的话顺着雨声悄无声息的钻进了念兰的心田。

“虽说周辞从未提过，但你可知市井上下是如何议论你们的？”

一声重重的叹息将念兰压出一阵咳嗽，她紧紧的用手帕捂住口鼻，借此来之不易的机会让无处宣泄的泪水伴着雨声流淌。

“说你善妒，说周辞惧内，因你之故不敢纳妾。”母亲的脸上阴影重重，她一声重重叹息，语重心长，“虽说周辞在朝野市井之中替你极力辩护，可怎能止得住市井人言？你可这善妒的名头一旦打上，岂能是那样好洗去的？你可知那兵部尚书的夫人任王氏，纵是名门贵族又怎样？这长安城这么多好人家的女孩，你也该给书礼看看了。”

至少，摆一个放在家里也好看呐？

“夫人？夫人？”佩思接过南屏手中纸伞，轻轻的帮念兰顺着气，“夫人口中干渴，秋记、冬梧去拿水来！”

“主君要胡姬酒肆的葡萄酒，还要些艾草。”南屏对着撑伞的佩思急匆匆道。“玉兰、玉藻。”一旁两个小袖襦裙的丫鬟立即出来，点头转身欲走。

“慢着！”念兰弓着身子，摇了摇头，“还是我去。”“夫人，您有三个月的身孕，西市那等污浊之地还是让下人们去就好了。”佩思扶着念兰，柔声细语，伴着漫天飘零的雨丝重重打在念兰的心上。

“都是女孩子家，豆蔻年华。那等地方，去不得。”念兰温柔一笑，“书礼爱喝的，你们买不到。还是我去稳妥些。”

远远的，西市的开始鼓声好像是响起来了。浐河龙舟上的鼓声和震天的锣声好像也不那么让人心慌了。念兰终于还是回家了，她站在平康坊朱红的坊门前，静静地看着 。漫天雨丝飘飘落下，如发丝般细小，洒落渠中，默不作声。

“小心些！说你多少次了，雨天泥泞，连朝臣都不上朝了，你非得去西市瞎掺和！”一声娇嗔伴着几声无奈笑声自身后伴着飘飘雨丝一同落入耳中。

“崔娘子？”那妇人一声惊讶，“您不是与周博士一同去看浐河龙舟去了吗？怎的早早一人在这雨中站着！”说着一双粗糙温暖的手覆了上来。念兰心中一紧，鼻头酸涩，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怎的了？心情不好？”一阵车马声自门口慢慢划过，念兰赶忙躲在眼前不久前才相识的齐夫人身后。那妇人见状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宽慰，等着车马伴着铃铛走远后才缓缓开口：“人有了身孕就是容易如此，什么事情娘子都别太在意。等过个两天，隐年铺子里得了上好的燕窝，我给您送去！”

“多谢司娘子。”念兰尽力稳住微微颤抖的声音，可颤抖的嘴唇和发红的眼眶还是出卖了她，于是焦急地翻找着身上的帕子，却手足无措，还像是那个未出阁的孩子。

“使不得，可使不得呀崔娘子！”司小西略黑的脸上满是幸福，“您贵为六品朝臣之妻，又是崔氏名门之女，我一介庶民，地位悬殊。叫人瞧见了，于娘子无益。”

“福福，走啦！”两人闻言皆是一回头，齐扬举着一把棕色油纸伞，伞下是他那明媚的笑容。虽不能驱散这天地间的潮湿阴寒，但至少伞下是温暖的。

“福福？”

“娘子见笑了。”司小西脸上流露出一丝娇羞，“隐年说我面相端正，福寿绵长。便给了我一名，福福。”

九天惊雷扰人心神，念兰忘记了该作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笑看着司小西在家中唯一丫鬟林儿的搀扶下笑着回到齐扬身边。说笑声在雨中飘荡着，两人的身影也在雨中逐渐模糊不清。但笑声仍在，不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发清晰。

念兰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迈过高高的门槛，怎样回到府中，怎样躺在榻上的。她只记得，自己顶着发昏的头脑，顶着笑颜，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之下，回到了高高的西常博士府，做回了她贤惠的周夫人。只有司小西那洋溢着温馨的笑颜在脑海之中迟迟不去。

雨还在下着，断断续续，天地之间雾气弥漫。原本她也有一片温馨的小天地，来抵挡外界弥漫的潮湿，但在漫长的雾气侵蚀下，干燥的青石板路上被缓缓生长的苔藓覆盖了。

现在她失去了，失去了她头顶的拿把伞，和脚下曾干净温暖的青石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