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扎根死寂的根须

意识沉浮，如同沉船在墨海深渊中飘荡。剧痛是永不止歇的潮水，冰冷是永恒的底色。每一次濒临溃散的边缘，心口深处那点微弱却坚韧的翠金搏动便如灯塔般浮现，硬生生将意识从彻底的虚无中拽回一丝。

“嗬…嗬……”

一声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喘息，艰难地冲开粘滞的喉咙。燕归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整个残破的身躯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刺骨的寒意与深入骨髓的剧痛瞬间将他彻底唤醒。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他奋力睁开一条缝隙，视线被浑浊的泪水、干涸的血痂和粘着的冰冷银沙模糊。视野里，是那片凝固水银般的死寂河滩，单调、冰冷、无边无际，一首延伸到视野尽头那片厚重得如同裹尸布般的灰雾之中。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还未散尽，身体各处迟来的剧痛便己汹涌反扑。丹田处撕裂般的空洞感依旧，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里的神经，带来阵阵令人窒息的抽搐。后背更是重灾区，仿佛被无数柄钝锤反复砸过，骨头缝里都透着寒彻骨髓的阴冷痛楚，那是激流中无数次撞击礁石留下的印记。最要命的是那无处不在的“渴”——一种源于生命本源的干涸与枯竭感，似乎全身的血液、水分、乃至最后一点生命力，都被那冰冷的死水抽干了，只留下这具沉重、冰冷、濒临散架的躯壳。

冷！刺穿灵魂的冷！身下银沙散发出的死寂寒意，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针，穿透他单薄湿透的衣物，扎进皮肉，渗入骨髓，与体内残留的阴寒死气里应外合，疯狂地蚕食着最后一点微弱的体温。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那个小小的、冰冷的身体还在臂弯里！这个认知带来的狂喜瞬间压倒了所有痛苦。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用尽力气低头看去。

囡囡小小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发乌，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湿透的头发紧贴在冰冷的额头上。她的身体冰冷僵硬得可怕，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只有胸口极其缓慢、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那渺小的生命之火还未彻底熄灭。

“囡囡…囡囡…” 燕归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风箱的呜咽。他试图抬手抚摸女儿的脸颊，却发现整条手臂如同灌满了铅水，沉重麻木，只有左手手背上传来一丝异样的感觉。

那里，被朽木刺破的细小伤口早己被水流冲刷干净，只留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微红。但此刻，那点微红之下，却传来一阵清晰而持续的麻痒感！不再是之前的微弱，而是带着一种扎根般的顽固，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皮肤之下，在血肉深处，极其顽强地伸展、探寻。

这感觉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瞬间引动了心口深处那点翠金光芒的共鸣！

嗡！

心口猛地一跳，一股微弱却精纯的暖流骤然勃发，带着枯竹根须特有的坚韧与新生意志，不再仅仅局限于心脉，而是顺着某种无形的路径，猛地冲向左手！

滋——

一声极其细微、只有燕归自己能“听”到的奇异声响在意识深处回荡。左手手背上那点麻痒骤然变得炽热！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瞬间点燃、贯通！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近乎透明的淡金色丝线，骤然从左手手背那点微红之下探出！

它探出的速度极慢，带着一种初生嫩芽顶开石缝般的艰难与顽强。它并非实体，更像是一缕纯粹能量凝聚的光丝，微微摇曳着，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带着大地生灭意境的暖意。

这缕细若游丝的根须甫一接触到身下冰冷的银沙，立刻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遇到了巨大的排斥！银沙中沉淀的万载死寂气息如同无数冰冷的毒牙，疯狂地噬咬着这缕新生的、脆弱的生机。

剧痛！仿佛灵魂被撕扯的剧痛从左手瞬间传遍全身！燕归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再次昏厥过去。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渗出血腥味，凭借着父亲的本能，将怀里囡囡冰冷的小身体抱得更紧，仿佛那是维系他清醒的唯一锚点。

不能断！这是最后的希望！

心口那点翠金光芒似乎感受到了这新生的根须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与痛苦，骤然间光芒大盛！嗡鸣声在燕归体内回荡，一股更加沛然的暖流汹涌而出，带着枯荣轮转的古老意志，决绝地注入那缕在死寂银沙中挣扎的淡金根须！

得到这强大的后援，那缕颤抖的根须猛地一挺！顶端那一点微光变得凝实、锐利，如同最顽强的钻头，带着一股向死而生的决绝意志，硬生生刺破了银沙表面那层无形的、万古冰封般的死寂屏障！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仿佛气泡破灭，又像种子终于顶开了坚硬的冻土。

那缕淡金色的根须，终于真正地、完全地扎进了冰冷的银沙深处！

就在它扎入的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到极致却无比清晰的“脉动”，顺着那缕纤细的根须，逆流而上，猛地传递到了燕归的意识深处！

冰冷！浩瀚！死寂！如同触碰到了亘古长眠的巨兽尸骸！那是银沙深处沉淀了亿万年的、纯粹的“死”之意境，沉重得足以瞬间冻结任何生机。

但就在这无边死寂的深处，燕归那濒临极限的感官，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异样？

一丝…被深埋、被遗忘、被死寂重重包裹的…若有若无的…“生”的气息？如同深埋地底的古老种子，外壳早己石化，内里却还残留着亿万年也无法磨灭的一线执念。

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紧接着，一股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带着奇异滋养力量的清凉气息，顺着那扎根成功的淡金根须，艰难地、丝丝缕缕地反哺回来！

这股气息微弱得像清晨草叶上的第一滴露水，但流入燕归干涸枯竭的身体时，却如同久旱龟裂的大地终于迎来了一场微雨！丹田处那撕裂的空洞感似乎被极其微弱地抚平了一丝，沉重麻木的西肢百骸仿佛被注入了极其稀薄的润滑，僵硬感略有松动。最明显的是精神，那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的意识之火，因为这股微弱滋养的注入，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了一丝，虽然依旧摇曳，却不再那么轻易被剧痛和冰冷吞噬！

成功了！这来自枯竹根须的力量，竟然真的能在这片死寂之地扎根，汲取那深埋于万载死寂之下、几乎不存在的“生”之遗存！

巨大的疲惫与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涌上心头。燕归艰难地维持着这脆弱的连接，不敢有丝毫松懈，任由那丝丝缕缕的清凉气息缓慢地滋养着他和臂弯里的囡囡。他贪婪地汲取着这维系生命的源泉，目光下意识地望向这片死寂河滩的深处——那片灰蒙蒙的、仿佛凝固的雾气。

那个佝偻的轮廓！

这一次，绝非幻觉！

就在前方大约百丈开外，灰雾与银白河滩的交界处，一个如同枯死老树根般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矗立着。

那“人”极其瘦小，裹在一件破败不堪、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和形状的“布片”里，布片上沾满了厚厚的、凝固的银沙，如同披着一件沉重的石壳。他（或者说它）的姿势极其怪异，身体佝偻得几乎对折，头深深垂下，双臂以一种非人的角度扭曲着垂在身体两侧，干枯的手指深深插进脚下的银沙里，仿佛本身就是从这片死寂河滩中生长出来的一截枯木。

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活物的气息。只有一种比河滩本身更加古老、更加深沉的死寂，如同亘古不变的化石，与这片银白彻底融为一体。

他是什么？是这片死地的守护者？还是…被永远禁锢于此的囚徒亡魂？

就在燕归心中警铃大作，强撑着想要抱起囡囡后退的瞬间——

那如同枯木化石般的佝偻身影，毫无征兆地，极其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不是转身，不是抬头。只是那深深插入银沙之中的、如同枯枝般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向内勾了一勾。

动作细微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僵硬感，仿佛生锈了亿万年的机关，在某种意志的强行驱动下，终于极其艰难地挪动了那么一丝丝。

紧接着，燕归左手手背上，那缕扎根于银沙深处的淡金根须，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刺痛！

仿佛…有什么沉睡于此的、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东西，被这缕根须的“汲取”动作，或是被那枯槁身影的微小动作…惊动了！一股远比银沙表层更加冰冷、更加暴戾、带着无尽怨毒与贪婪的意志，如同深海的暗流，在银沙深处悄然涌动！

危险！

燕归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几乎停跳！他用尽刚刚恢复的那一丝力气，猛地中断了左手与银沙的连接！那缕淡金根须瞬间缩回手背，只留下一点灼热的麻痒感。

几乎就在他切断联系的同时——

噗！噗！噗！

在他和囡囡身体周围，原本平静的银白细沙之下，毫无征兆地爆开十几个拳头大小的浅坑！冰冷的沙粒无声地溅起，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漆黑孔洞！一股股更加浓郁、更加粘稠的死寂阴寒之气，如同无形的毒蛇，从那些孔洞中喷涌而出，带着强烈的“捕食”欲望，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整片区域！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温度骤降！燕归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冻僵了！怀里的囡囡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致命的威胁，在昏迷中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充满了巨大痛苦的呜咽：“呜……”

那枯槁身影依旧佝偻地立在灰雾边缘，一动不动。但燕归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漠然、如同打量死物般的视线，穿透了百丈空间和凝固的灰雾，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冰冷，粘稠，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