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小胖的绝境

第二十三章 小胖的绝境

夜色如墨，沉沉地泼洒下来。梧桐巷深处，老旧居民楼的轮廓在昏黄的路灯光晕里显得模糊不清。寒风卷着地上的落叶和纸屑，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刮在脸上像小刀子。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余味、煤烟味和一种破败角落里特有的、潮湿的阴冷。

林薇提着小小的厨余垃圾桶，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外套，快步走向巷子尽头的公共垃圾站。冷风钻进领口，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刚走到自家单元楼下那片被阴影笼罩的空地，她脚步猛地顿住。

垃圾桶旁边，一个巨大的、蜷缩成一团的阴影在瑟瑟发抖。

林薇的心瞬间提起，警惕地后退半步，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

“谁？”她压低声音问道，手悄悄握紧了冰冷的垃圾桶提手。

那团巨大的阴影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野兽。一个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接着，阴影蠕动了一下，抬起一张脸。

是小胖！

林薇瞳孔微缩。小胖是跟着阿杰他们混的“小弟”之一，体型敦实，平时总是憨憨的，有点胆小怕事，但很讲义气。此刻，他那张圆胖的脸上糊满了泪水、鼻涕和不知道哪里蹭来的黑灰，眼睛肿得像核桃，里面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无助，嘴唇冻得发紫，牙齿格格打颤。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像一只被遗弃的、濒死的幼兽。

“小胖？”林薇放下垃圾桶，快步上前，蹲下身，“你怎么在这儿？出什么事了？”

“薇…薇姐……”小胖看到林薇，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决堤。他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林薇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他浑身抖得像筛糠，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我爸…我爸他疯了！他…他要卖了我妹！卖给赌场…抵…抵债！我…我拦着他…他打我…用酒瓶砸我头…我…我没想推他…真的没想…我就…就推了他一下…他…他撞到桌子角…倒…倒了…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他…他不动了！薇姐！他不动了！”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腥味的冰锥，狠狠扎进林薇的耳膜！

卖妹妹？赌债？家暴？推搡？撞桌角？流血？不动了？！

信息碎片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瞬间涌入大脑！林薇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

但下一秒，一种近乎冷酷的、源自无数次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本能瞬间接管了她的身体和思维。所有的震惊、恐惧、慌乱被强行压进意识的最底层，冰封冻结。她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寒刃。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推开小胖，而是死死捂住了他因为极度惊恐和失控而即将发出更大哭嚎的嘴！动作快、准、狠！

“唔——！”小胖被她捂住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发出沉闷的呜咽。

“闭嘴！”林薇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别喊！一个字都不准再喊！听清楚了吗？”

她的眼神死死锁住小胖惊恐的双眼，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攫住了小胖濒临崩溃的神经。小胖被她看得浑身一僵，巨大的恐惧奇迹般地暂时被压制下去，只剩下一种茫然的、依赖的颤抖。他用力地点着头，泪水顺着林薇捂着他嘴的手掌边缘汹涌滑落。

林薇迅速松开手，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清晰而冰冷：“待在这里！别动！别出声！等我！”

她霍然起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像一道离弦的箭冲回自己家楼下。她用力拍了几下门，对着门缝压低声音急促地说：“奶奶！是我！外面没事！您千万别出来！锁好门！等我回来！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开门！”

门内传来奶奶担忧模糊的回应，林薇来不及解释，转身就跑回小胖身边。她一把将还在发抖的小胖从冰冷的地上拽起来，声音冷冽如刀：“带路！快！”

小胖的家，在梧桐巷最深处，一片几乎要被遗忘的、待拆迁的棚户区边缘。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勉强遮风挡雨的破败窝棚。低矮的砖房墙壁斑驳发黑，糊着旧报纸和塑料布。窗户玻璃碎了几块，用硬纸板和胶带勉强堵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劣质酒精、呕吐物、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在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破木门时，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屋内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碎片。

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在屋顶摇晃，投下昏黄摇曳、光怪陆离的光影。地上到处都是倾倒的空酒瓶、踩扁的烟盒、打翻的残羹冷炙和呕吐物的污迹。一张瘸了腿的破桌子歪倒在屋子中央，尖锐的桌角上，赫然沾着一大片己经变成暗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迹！血迹顺着粗糙的水泥地面蜿蜒流淌，形成一滩令人作呕的深色印记。

一个干瘦如柴、穿着肮脏背心的中年男人，以一种扭曲怪异的姿势倒在血泊旁边，脸朝下，一动不动。他的后脑勺处，一片血肉模糊，暗红的血液己经凝固板结，粘连着灰白的头发和地上的尘土。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浓烈的酒臭，是这破败空间里唯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存在。

角落里，一个大约只有五六岁、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蜷缩成一团，像只受惊过度的小猫。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脏兮兮的小背心，光着脚丫，沾满了污垢。她的小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一双惊恐到极致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滩血迹和一动不动的父亲，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淌着，浸湿了手背和脏兮兮的小脸，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死寂。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只有灯泡摇晃时发出的、细微的“吱呀”声，以及小女孩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像小猫呜咽般的抽气声。

“爸…爸……”小胖看着地上的父亲，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双腿一软，就要瘫倒下去，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嗬嗬声。

林薇眼疾手快地一把架住他沉重的身体，指甲深深掐进他胳膊的肉里，剧烈的疼痛让小胖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眼神聚焦了一瞬。

“站稳！”林薇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钢针，瞬间刺穿小胖的恐惧迷雾。她松开小胖，没有丝毫犹豫，几步冲到那具尸体旁，蹲下身。她没有去碰触尸体，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迅速地探向男人颈侧动脉的位置。

冰冷的皮肤。没有任何搏动。一片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昏黄的灯光下，林薇蹲在血泊边缘的侧影，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只有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眼中飞速掠过的、复杂到极致的暗芒，证明着她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失手弑父…保护妹妹…正当防卫…死亡现场…报警…后果…

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疯狂碰撞、重组、分析。每一秒的流逝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冷风。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在地、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绝望的小胖，最后，死死锁住角落里那个蜷缩着、无声哭泣、抖得像风中落叶的小女孩。

小女孩接触到她的目光，那目光冰冷、锐利，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强大力量。小女孩的哭声猛地一窒，捂嘴的小手松开了些，茫然又恐惧地看着她。

林薇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血腥和腐败气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她看向小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足以支撑起整个崩塌世界的强大力量，清晰地砸进死寂的空气里：

“报警。”

小胖猛地一颤，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是灭顶的绝望。

“现在，立刻，打110。”林薇的声音稳定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既定流程，“告诉他们，你父亲酗酒、家暴，要卖你妹妹给赌场抵债。你为了保护妹妹，在被他用酒瓶攻击时推了他一把。他意外摔倒，后脑撞击桌角导致死亡。记住，你是正当防卫，为了保护你妹妹！其他任何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

她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冰冷的铁块，砸进小胖混乱一片的脑子里。正当防卫…保护妹妹…意外…不要说多余的话…

这简洁有力的指令，像黑暗中的一道光，瞬间给小胖濒临崩溃的神经指出了一个方向。他涣散的瞳孔里，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林薇的目光转向角落里的小女孩，声音放低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妹妹，别怕。待会儿警察叔叔会来。问你什么，你就照实说。说爸爸要卖你，打哥哥，哥哥推他，是为了保护你。记住了吗？”

小女孩呆呆地看着林薇，那双盛满恐惧和泪水的大眼睛里，映着林薇沉静而强大的身影。她用力地、抽噎着，点了点头。

交代完毕，林薇不再看地上的尸体，也不再看那令人窒息的血泊。她挺首了背脊，像一棵在废墟和血污中顽强挺立的青松。昏黄的灯光将她清瘦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斑驳肮脏的墙壁上，带着一种孤绝而沉重的力量。她走到小胖身边，拿出自己那部屏幕有些碎裂的旧手机，塞进他冰冷颤抖、沾满污迹和泪水的胖手里。

“拨号。110。”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眼神却像两把淬火的匕首，死死钉在小胖空洞绝望的脸上，注入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说清楚。我就在外面，等你打完。”

她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走到了屋外冰冷刺骨的寒夜里。她没有走远，就背靠着那堵冰冷粗糙的砖墙，站在浓重的黑暗和刺鼻的垃圾腐败气味中。

门内，死寂被打破。先是小胖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泣声，接着，是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哑颤抖、语无伦次却努力按照林薇交代去说的报警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110吗？…我…我杀人了…不…不是…是意外…我爸…他要卖我妹妹…打我…我推了他…他撞…撞到桌子…死了…好多血…在…在梧桐巷后面…棚户区…最里面…红砖房…”

寒风呼啸着灌进林薇单薄的衣领，冰冷刺骨。她仰起头，深冬的夜空漆黑如墨，看不到一颗星星。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污染，在天际涂抹出一片混沌的暗红。

她紧紧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被强行压入最深的寒潭，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口袋里，手机微微震动了一下，是周烬发来的信息，大概又是问一道题或者一句不着调的废话。

她没看。

屋内，小胖的报警声还在继续，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无助。角落里小女孩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也断断续续。

林薇靠在那堵冰冷的墙上，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巷子深处无边的黑暗和门内浓重的血腥，仿佛在这一刻都沉甸甸地压在了她尚且单薄的肩膀上。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听着，等待着那必将撕裂这片污浊黑暗的、由远及近的警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