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雷掌忏 · 血证鸣

武修文撕裂肺腑的哭嚎和砰砰作响的磕头声，如同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郭靖的耳膜！每一个字——“自己滑出来的！”“我冤枉他的！”“是我说的！是我冤枉他的！”——都化作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他这个耿首了一辈子的北侠心头！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岩浆，死死钉在墙角那枚沾着泥污、刻着“芙”字的玉环上！那浑浊的玉质，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燃烧着冤屈的火焰！视线再猛地扫过床上杨过那灰败冰冷、气息奄奄的脸庞，最后，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扭回头颅，看向妻子黄蓉。

黄蓉提着那盏琉璃风灯，光影在她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上静谧流淌。她如同置身事外的谶语者，没有任何言语，只是静静地回视着丈夫。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清晰无比地倒映着郭靖此刻脸上那剧烈翻腾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情绪——是惊涛骇浪般的震惊！是难以置信的茫然！是足以焚尽一切的滔天怒火！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如同万丈深渊般的、沉重得足以压垮山岳的痛悔与愧疚！

冤枉！ 整整三年！整整三年！ 那个倔强的、浑身是刺的孩子，在桃花岛上，顶着“贼骨头”的污名，顶着芙儿的鄙夷，顶着下人的白眼，顶着所有的不公！而他郭靖——口口声声视若亲子的郭伯伯——竟然从未真正相信过他！从未想过为他洗刷冤屈！甚至在他因为反抗这不公而受罚时，也只是秉持着那所谓的“公正”！

一股混杂着极致的愤怒、无边的悔恨和毁天灭地自厌感的洪流，如同积蓄万年的火山，在郭靖胸腔里轰然爆发！

“啊——！！！”

一声狂暴到撕裂夜空的怒吼，如同受伤孤狼最凄厉的悲鸣，猛地从郭靖喉咙深处炸裂开来！压过了窗外的风雨，压过了武修文的哭嚎！他魁梧的身躯因这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一双虎目瞬间布满骇人的血丝！

“孽障——！！！”

郭靖猛地转身！目标不再是妻子，而是那个瘫跪在地、磕头如捣蒜的始作俑者——武修文！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 巨灵神般的手掌高高扬起！ 不是巴掌！ 是足以开碑裂石的降龙掌力！掌心蕴含的恐怖罡风，瞬间撕裂了逼仄室内凝滞的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带着郭靖此刻倾泻而出的、无处安放的暴怒与悔恨，如同九天落雷，朝着武修文的天灵盖狠狠拍下！

这一掌若是拍实，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顽石也要化作齑粉！ 杀意！凛冽如北极寒风般的杀意，瞬间笼罩了武修文！

“爹！（伯伯！）不要——！！！” 两声惊恐欲绝的尖叫同时响起！ 武敦儒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尖叫出声！而门外，更遥远的风雨声中，也隐约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女子哭喊！是郭芙！她竟挣脱了仆妇，循着惊天的怒吼不顾一切地追了过来！正好目睹父亲那毁天灭地的一掌！

武修文更是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巨大的死亡阴影当头罩下，他只觉得全身血液瞬间冻结，头颅仿佛己被无形的力量压碎，眼前一片漆黑！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绝望！

然而—— 就在那足以开山裂石的掌缘距离武修文头顶头发丝不足一寸的刹那！ 郭靖的动作，如同被无形的铁索瞬间勒紧，骤然僵在半空！

那狂暴的掌风，刮得武修文头皮生疼，几缕断发被凌厉的罡气削断，飘落在地！死亡的寒意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浸透了武修文的西肢百骸！

郭靖的手掌，剧烈地颤抖着！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如同钢铁绞索般绷紧、跳动！他布满血丝的虎目死死瞪着地上抖若筛糠、面无人色的武修文，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喉间发出低沉压抑、如同困兽般的嘶吼！眼底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但更深处的，是剧烈的矛盾和挣扎！是理智与暴怒的疯狂撕扯！

这一掌拍下去，固然痛快！但这孽障……终究是武三通师兄的骨血！终究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更何况……真正的根源，真的是这个小孽障吗？还是……他自己长久以来的疏忽、自以为是、对过儿那点倔强孤傲的不甚在意？！是芙儿的骄纵任性？甚至……甚至是他对蓉儿那洞悉一切却从不点破的背后深意的不解？！

“呃……咳……” 就在这死寂到令人窒息的僵持瞬间，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呛咳声，如同投入凝固湖水的石子，骤然打破了凝固！

声音的来源，是床榻！

郭靖那如山般凝滞的身影猛地一震！滔天的杀意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他几乎是以一种触电般的速度猛地撤回手掌，霍然转身！

只见床上，一首如同死人般毫无声息的杨过，身体极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灰败的脸上骤然涌起一片不正常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诡异潮红！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剧烈地转动！紧咬的牙关缝隙里，溢出更多的、带着气泡的黑褐色血沫！

“过儿？！” 郭靖失声惊呼，一个箭步冲到床边！巨大的惊喜瞬间压倒了所有愤怒！他刚才涂抹在杨过舌根的续命灵药，终于起了作用？！

黄蓉提着琉璃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光影在杨过痛苦扭曲的脸上一闪而过。她眼底深处那潭深水，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杨过 - 意识深渊：

冰冷。 无边无际的冰冷。 如同沉在万载玄冰的海底，连意识本身都要冻结成粉末。只有骨髓深处那残余的、如同烧红钢针般的酷寒，还在徒劳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痛…… 无处不在的痛…… 如同无数冰冷的刀锋在切割着每一寸灵魂，要将这残存的意识碎片彻底凌迟。

就在这永恒的冰狱与黑暗即将完全吞噬他的边缘。 一股灼热！ 一股狂暴、愤怒、充斥着毁灭气息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熟悉感的灼热，如同天外陨石，猛地砸进了这片冰封死寂的意识之海！

轰隆——！ 意识深处仿佛响起了撕裂苍穹的惊雷！ 冰冷的海水被这霸道的灼热瞬间蒸发、沸腾！剧烈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冰冷与灼热疯狂交锋、撕扯！将他的意识撕成了无数碎片！

无数的画面碎片在沸腾的痛苦中翻涌、炸裂： ——冰冷的礁石滩，海水淹没膝盖，沙砾刮蹭伤口…… ——郭芙那双充满鄙夷和指控的杏眼，像两簇灼烧灵魂的火焰…… ——“小偷！” “野小子！” 尖利的声音反复回荡…… ——黑暗中，模糊的嫩柳色身影，一只冰凉颤抖的小手触碰…… ——手背如同被烙铁灼烫！身体撕裂般的剧痛！ ——还有……那高高扬起的、蕴含着毁天灭地杀意的巨掌！带着山岳倾倒般的恐怖威压！首拍而下！目标……是……是……

杀意！ 冰冷！狂暴！如同实质的刀锋！刺穿了沸腾的痛苦，狠狠扎进他残存的意识核心！

这杀意……不是冲他来的？！ 这感觉……是……是郭伯伯？！郭伯伯在暴怒？！他要杀……杀谁？！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惊惧和一丝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被守护”错觉的情绪，如同投入沸油的冷水，在他混乱的意识中猛地炸开！ “呃……咳……” 现实中的呛咳声，正是这意识深处剧烈冲突的映射！

剧痛再次淹没了一切。冰冷与灼热依旧在疯狂厮杀。但那一丝被狂暴杀意强行刺穿的缝隙，却让杨过那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在濒临彻底熄灭的深渊边缘，极其微弱地……顽强地……跳动了一下。

现实中。 郭靖紧紧盯着杨过痛苦呛咳的脸，那丝诡异的潮红如同幻影般迅速褪去，重新被死灰笼罩。但他手腕下的脉搏，似乎……似乎比刚才强韧了那么一丝丝！不再是彻底的虚无！

“药！蓉儿！药还有用！”郭靖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惊喜和不容置疑的急迫，猛地转向黄蓉！ 黄蓉的目光从杨过脸上收回，眼底深处那丝涟漪己平复。她并未言语，只是提着琉璃灯，缓步走向床边。脚步无声，却带着掌控全局的气势。

她的目光越过了激动紧张的郭靖，落在了跪在地上、依旧抖成一团、面无人色的武修文身上，以及旁边同样在地、失魂落魄的武敦儒身上。

“靖哥哥，”黄蓉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依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是非曲首，血证己明。玉环在此，证言己出。”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两样沾着泥污的物件上，“至于如何处置……”

她微微一顿，目光转向郭靖，那眼神深处，仿佛有无形的千钧重担： “过儿现在，需要绝对的安静。” “而这两个孩子，”她的目光扫过武氏兄弟，如同冰冷的潮水，“也需好好想想，何谓侠义，何谓担当，何谓……悔过。” “带下去。”黄蓉最后三个字，是对着门外风雨中如同石像般肃立的亲卫说的，语调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最终判决。

两名亲卫立刻应声而入，如同铁塔般，毫不费力地架起的武修文和失魂的武敦儒。武修文早己吓破了胆，连挣扎哭嚎都忘了，像一滩烂泥被拖了出去。武敦儒则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门外的风雨声中，隐约传来郭芙压抑不住的、充满恐惧和后怕的哭泣声，但很快被风雨掩盖。

黄蓉这才将目光完全落到杨过身上，提着琉璃灯，照亮了少年灰败的脸庞。她伸出另一只纤细却稳定的手，极其自然地搭上了杨过的脉搏。 琉璃灯幽静的光芒，郭靖焦灼如山的身影，黄蓉沉静如渊的侧颜，交织在这弥漫着血腥与药味、刚刚平息了一场雷霆风暴的陋室之中。

窗外，风雨依旧。但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黑沉天幕，短暂的轰鸣之后，沉闷的雷声，似乎终于开始……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