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寒夜谳 · 玉证霜

油灯残焰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疯狂摇曳，将郭靖如山般蹲守在床前的沉重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斑驳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浓稠的血腥气与那温厚药膏的暖香在空气中无声厮杀。他粗粝的手指依旧停留在杨过冰冷的手腕上，感受着那丝微弱到近乎虚无的脉搏，每一次几乎消逝的跳动，都牵动着郭靖紧绷如弓弦的神经。

“无论如何……你得活下来。” 这无声的誓言如同烙铁，烫在他的心口。

就在这时，门外狂暴的雨声中，传来一阵截然不同的脚步声——沉稳、清晰，带着一种穿透风雨的从容。

郭靖猛地抬头，虎目之中精光暴涨，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猛虎，瞬间锁定了门口！

黄蓉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洞开的门框内。 素衣如旧，发髻纹丝未乱，甚至连鞋袜都未沾多少泥泞，仿佛只是踏月而来。她手中提着一盏防风琉璃灯，柔和的光芒如同水银泻地，瞬间驱散了门内大片浓稠的黑暗，也将屋内触目惊心的狼藉——那滩暗红血泊、散落的幽绿琉璃碎片、床上气息奄奄的杨过——照得纤毫毕现。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切，最后落在郭靖紧绷如铁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惊诧或悲悯，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沉寂。

“蓉儿！”郭靖的声音如同压抑着滚滚熔岩的闷雷，带着不容错辨的怒意和质问，“你来得正好！看看！看看过儿！” 他指向床榻，手指因激愤而微微颤抖，“这是怎么回事？！谁？！谁敢在桃花岛上，下此毒手？！”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击在凝滞的空气里，蕴含着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

黄蓉并未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在满地狼藉中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靠近门边角落的阴影里——那里，静静躺着两样被所有人忽略的物件：半片撕裂的、沾着泥污的湖蓝色锦囊残骸，以及旁边那枚同样沾着泥土、刻着“芙”字的浑浊玉环。

她的视线在那两样东西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靖哥哥，”黄蓉终于开口，声音如同冰泉滑过玉石，清冷而平稳，瞬间压过了窗外的风雨呜咽，“下此论断，为时尚早。” 她提着琉璃灯，缓缓踏入室内，“过儿此状，看似凶险，根源却未必是外力相加。”

“不是外力？！”郭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因愤怒而散发出迫人的威压，逼视着妻子，“地上这滩血！过儿这濒死的气象！蓉儿，你告诉我，这难道是凭空变出来的不成？！” 他指向地上那刺目的暗红，又猛地指向床头那深褐色的药罐，“还有这药！你既己送了药来，为何过儿还会……” 后面的话哽在喉头，带着痛心和巨大的不解。

黄蓉的目光迎上丈夫几乎喷火的视线，依旧平静无波。她没有解释药罐，反而微微侧身，对着门外风雨交加的夜色，清晰地唤了一声： “修文，敦儒。”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力。

门外的风雨声中，立刻传来一阵明显的、带着惊慌的拖沓脚步声。两个同样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的少年，如同被驱赶的鹌鹑，瑟缩着出现在门口的光晕边缘。正是武修文和武敦儒！

两人一接触到郭靖那如同实质利刃般的目光，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武修文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武敦儒则嘴唇哆嗦着，眼神惊恐地西处乱瞟，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进来。”黄蓉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两人几乎是挪动着灌了铅的双腿，颤抖着挪进了这间弥漫着死亡与怒气的陋室。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的发梢和衣角滴落在地，很快形成一小滩水渍。

郭靖的目光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狠狠压在武氏兄弟身上，尤其是武修文！一股可怕的联想瞬间攫住了他——芙儿惊惧奔逃的模样，过儿屋内的惨状，还有白日里私塾那场因武修文挑起的、针对过儿的冲突！难道……？！

“蓉儿！你这是何意？！”郭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难道你要说，过儿此劫，与这两个孽障有关？！” 他往前逼近一步，武氏兄弟吓得同时倒退，几乎撞在门框上。

“是与不是，问过才知。”黄蓉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她提着琉璃灯，缓步走到武氏兄弟面前三尺之地站定。柔和的光线照亮了两张惊恐万状的脸。“修文，”她的目光落在武修文低垂的头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首刺灵魂的力量，“抬起头来。”

武修文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抬起头，对上黄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卑劣和谎言，让他感觉无所遁形，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

“看着我，”黄蓉的声音如同带着魔咒，“回答我。月前，芙儿颈上那枚刻着‘芙’字的玉环遗失，你当时在场。你可还记得——”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角落那枚沾泥的玉环，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坠地： “芙儿的玉环，究竟是如何不见的？”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武修文的天灵盖上！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白日里私塾中杨过那凄厉的嘶吼——“还是被她郭大小姐——自己丢掉的！！！”——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疯狂回响！

他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那枚玉环，又猛地对上黄蓉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巨大的心理压力如同山崩海啸！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间淌满了脸颊和脖颈！

“修文！”郭靖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如实道来！若有半句虚言，我扒了你的皮！”

这声怒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是芙师妹自己……自己……”武修文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崩溃的恐惧，“是那天……那天午后！在……在东边回廊！芙师妹追……追那只金尾凤蝶……跑得太急……蹦跳了几下……那……那玉环从她衣领里滑……滑出来了！落……落到回廊旁边的花丛里了！我……我当时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他涕泪横流，拼命地磕着头，语无伦次： “可是……可是芙师妹她……她根本没发现！她只顾着追蝴蝶……后来……后来她发现玉环丢了……急得首哭……问我……问我看见了没……我……我……”

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指向床上昏迷不醒的杨过，声音尖利扭曲： “我……我鬼迷心窍！我……我怕芙师妹怪我为何看见了不说……我……我就指着刚从那边走过的杨过……我说……我说看见他鬼鬼祟祟……袖子里像藏了东西……眼神躲闪……肯定是他偷的！是我说的！是我冤枉他的！郭伯伯饶命！黄伯母饶命啊——！！”

武修文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如同捣蒜般的磕头声，在死寂的陋室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锤，狠狠砸在郭靖的心上！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死死盯在角落那枚沾着泥污的玉环上！又猛地看向床上如同破碎人偶般的杨过！最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看向妻子黄蓉。

黄蓉依旧提着那盏琉璃灯，光影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跳跃。她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静静地回视着丈夫，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郭靖此刻脸上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合着极度震惊、难以置信、滔天怒火以及……如同深渊般沉重的痛悔与愧疚！

真相，如同这琉璃灯的光芒，冰冷而残酷地照亮了这雨夜陋室中，所有的卑劣、冤屈与毁灭。

窗外，风雨声陡然变得凄厉，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重重地拍打着沉默的窗棂。那盏琉璃灯的光芒，在这片死寂的罪证与沉重的悔悟中，摇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