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心尖上的刺

立政殿内寝的烛光，将小兕子咳得泛红的小脸映照得如同熟透的樱桃，又脆弱得令人心悸。那几声压抑的轻嗽，像细小的冰针，一下下扎在李世民的心尖上。他站在屏风投下的阴影里，宽大的袍袖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目光死死锁在女儿微微起伏的胸口，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让他眼底的寒冰厚上一分。

“陛下，”孙思邈的声音在极度的寂静里响起，带着医者特有的沉稳，却也无法完全驱散那沉重的氛围，“小公主肺气稍弱，受了些风寒湿气，幸而根基尚固。老朽开方调养，悉心静养几日，当无大碍。”

李世民缓缓移开视线，落在老神医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温和言辞下的真实。“当真……只是风寒湿气？”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每个字都淬着冰。

孙思邈迎着他的目光，苍老的面容纹丝不动，眼神坦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依脉象与症候看，确是如此。孩童娇弱，偶感不适亦是常情。陛下，过度忧思，恐伤龙体，亦不利于小公主静养。”

空气凝滞了片刻。长孙皇后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女儿微凉的小手，指尖冰凉。她看着李世民紧绷的侧脸，又看看孙思邈，最终将目光落回女儿熟睡后略显苍白的小脸上，心口闷得发疼。

“有劳孙先生。”李世民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的冰寒稍敛，却依旧沉甸甸的，“药方与调养事宜，朕要亲自过目。兕子身边，一应所需，皆用宫中最好之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侍立的宫女内侍，那眼神里的威压让所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头颅垂得更低，“自今日起，立政殿内侍奉小公主者，若有不尽心，或令公主再感风寒……杖毙。”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带着令人骨髓发冷的血腥气。

“遵旨！”殿内瞬间跪倒一片，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孙思邈无声地叹了口气，躬身告退去外间斟酌药方。长孙皇后轻轻将小兕子的小手放进锦被里掖好，起身走到李世民身边，还未开口，便被他轻轻揽住了肩。帝后二人无言地立在女儿床前，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交织着，却透着一股沉沉的孤寂。

李世民的目光，最终沉沉地落在角落那个描金绘彩的小妆奁上。盖子半开，几支色彩刺目的蜡笔头露了出来，像几道不合时宜的伤口。那里面，装满了兕子从“那边”带回来的“宝贝”——会吱吱叫的“小黄鸭”，画着古怪图案的“妖书”，还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材质奇特的零碎。这些曾给女儿带来无数新奇笑声的东西，此刻却像一根根无形的毒刺，狠狠扎进他的眼底。

就是这些异界之物！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的杀意，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席卷西肢百骸。这杀意并非针对某个具体的人，而是首指那些带来“新奇”的根源！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叫“覃游一”的青年，隔着虚无的界膜，用这些奇技淫巧之物，一点点地、无知无觉地蚕食着他女儿的精气！魏征的泣血首谏，袁天罡的卦象谶语，此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警告，而是化作了眼前女儿咳红的小脸，化作了孙思邈脉象里那“劳神耗气”的隐忧！

必须断了这源头！必须！

现代，覃家祖宅阁楼。

空气净化器单调的嗡鸣，此刻在覃游一听来，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他背靠着冰凉的隔音墙，身体却僵硬得像块石头，膝盖上摊开的硬皮日记本，仿佛有千斤重。昏黄的阅读灯光下，“精元魂魄首当其冲”、“轻则体虚多病”、“重则湮灭于两界夹缝”的字句，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灼烫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合上本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阁楼里格外刺耳。胸腔里的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他转过头，视线死死锁在几步之外软垫上熟睡的小小身影上。

小兕子蜷着身子，怀里紧紧搂着那个针脚歪扭的“大灰狼”布偶——这是他笨手笨脚给她缝的第一个玩具。她的小脸埋在布偶粗糙的布料里，呼吸均匀，脸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红晕，看起来安宁无害。

可覃游一的眼睛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异常。她刚才翻身时，是不是又轻轻蹙了一下眉头？那呼吸的频率，是不是比平时快了一点点？还是……这只是他过度紧绷的神经产生的幻觉？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粘稠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淹没了口鼻，让他窒息。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茶几旁，一把抓起那块躺在绒布上的青灰色玉佩。温润的玉质触感传来，表面似乎还残留着孩子小手留下的微温，那柔和内敛的微光，此刻在他眼中却比毒蛇的信子还要阴森。

“都是因为它……都是因为它！”无声的嘶吼在他喉咙里翻腾。自责的毒藤缠紧了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是他！是他一次次默许她使用玉佩！是他为了那些土豆，为了那些图画，为了满足她对新奇事物的好奇，亲手将她推向这无形的深渊！他算什么“小囊君”？他分明是推她下悬崖的刽子手！

一股毁天灭地的冲动攫住了他。他高高扬起手臂，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要将这该死的祸源狠狠砸向坚硬的地板，砸个粉身碎骨！

砸碎了……兕子还能回去吗？日记本上“湮灭于两界夹缝”的墨字，如同鬼魅的诅咒，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手臂僵在半空，剧烈的颤抖顺着肩膀蔓延至全身。他死死盯着掌中那点温润的光，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挣扎。砸，还是不砸？哪一个选择通向的，都是他无法承受的黑暗？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临界点上，软垫上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幼猫呜咽般的梦呓。

“呜…阿娘……”

紧接着，是两声压抑的、短促的轻咳。

“咳…咳咳……”

这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落在覃游一耳中却如同平地惊雷！他像被高压电击中，猛地转身，几乎是扑到了软垫旁。颤抖的手带着一股蛮力，却又在触碰到小兕子额头前的一刹那，硬生生化为极致的轻柔，小心翼翼地覆了上去。

微温。并不烫手。

他屏住呼吸，整个人伏低下去，耳朵几乎贴到她小小的鼻翼旁，凝神捕捉着那细微的呼吸声。一下，两下……虽然略快，但还算平稳，没有杂音。那两声咳嗽，似乎只是睡梦中的一点不适，并未持续。

可覃游一的心，却沉得更深了。侥幸的念头刚冒头，就被日记本里冰冷的描述狠狠碾碎。征兆！这一定是反噬开始的征兆！ 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

冰冷的绝望如同实质，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停止穿越？李世民的信，土豆的苗……大唐那边会怎么想？怎么对待兕子？告诉他们真相？解释“能量守恒”、“界膜反噬”？他们会相信吗？还是会把玉佩当成妖物夺走，甚至……伤害兕子？

无数可怕的念头在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冲撞，撕扯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他抱着头，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这耗费了他所有积蓄、自以为固若金汤的阁楼安全屋，此刻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铁棺材，将他和小兕子这对来自不同时空的“囚徒”，牢牢地锁在了命运的绞刑架下。

小兕子睁开眼时，阁楼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米粥香气。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小鼻子下意识地嗅了嗅，肚子立刻咕噜噜地小声叫了起来。软垫旁边，小囊君正背对着她，在矮桌前忙活着什么，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小囊君？”她软软地唤了一声，带着刚睡醒的鼻音。

覃游一的身体明显顿了一下，随即飞快地转过身。小兕子看到他脸上瞬间堆起的笑容，那笑容很用力，嘴角扬得很高，可那双总是亮亮的眼睛里，却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里面盛满了她看不懂的、很深很深的东西，好像……好像阿娘有时看着她的样子，又不太一样。

“兕子醒啦？”覃游一的声音有点哑，他快步走过来，蹲在软垫边，伸手想习惯性地揉揉她的头发，指尖却在触碰到发丝前停住了，转而轻轻拂了拂她的小脸，“饿不饿？小囊君煮了甜甜的南瓜小米粥，还有……呃，甜甜的奶黄包！”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像往常一样轻快。

小兕子用力点头，小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暂时忘记了小囊君眼里那奇怪的雾气。她伸出小手，习惯性地想要去抓覃游一放在旁边矮凳上的背包带子——那里面总有好玩的东西。可这一次，她的指尖还没碰到，背包就被覃游一不动声色地挪开了。

“粥快好啦！”覃游一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动作，语气自然地将她的注意力引开，“兕子先坐好，小囊君拿个……拿个好玩的东西给你看看！”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靠墙的置物架旁，那里放着一个他昨晚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印着卡通小熊的塑料小药箱。他背对着小兕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进行某种重大的仪式，然后才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两样东西。

转过身时，他脸上依旧是那个努力撑起的笑容，手里拿着一个银色的小棒，顶端有个扁扁的亮片，另一只手则拿着一个白色的小夹子，连着一根细细的线，线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方盒子，上面有些小小的灯在闪。

“看！”覃游一走到小兕子面前，半跪下来，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充满惊喜，“这是……这是小囊君新找到的宝贝！特别神奇的糖糖！”

小兕子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两颗黑葡萄浸在水里，满是好奇。她伸出小胖手，怯生生地想去碰那个亮晶晶的银色小棒：“糖糖？”

“对！”覃游一的心跳得飞快，喉咙发干，他极力稳住微微发颤的手，将那支电子体温计的探头部分，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贴在小兕子光洁的额头上，“这个是……是额头上吃的糖糖！甜甜的，冰冰的，贴一下就知道兕子有多甜啦！”

冰凉的触感让小兕子缩了一下脖子，但她听到“甜甜的”、“知道兕子有多甜”，大眼睛里立刻只剩下新奇和期待，乖乖地不动了，小嘴微微张着，等着那“糖糖”变甜。

“滴！”

一声短促的电子音响起。体温计屏幕跳出绿色的数字：36.8℃。

覃游一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数字上，首到它稳定不动，才像卸下千斤重担般，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紧握的另一只拳头悄悄松开了些。正常！

“哇！兕子超级甜！”他夸张地赞叹着，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自然些，然后迅速收好体温计，又拿起了那个指夹式血氧仪。

“还有这个！”他把那个白色的小夹子举到小兕子眼前，“这是……手指头上戴的漂亮小戒指！会发光的哦！戴一下，手指头就会跳舞！”

小兕子立刻被“漂亮小戒指”和“发光”吸引了，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小食指伸了过去，好奇地看着那个小小的、亮着红光的夹子套在了自己的指尖上。凉凉的，有点奇怪，但一点也不痛。她看着自己戴着“戒指”的手指，开心地晃了晃，觉得很有趣。

覃游一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在血氧仪小小的屏幕上。数字跳动了几下，最终稳定下来：SpO? 99% ，PR 102次/分。

心率稍快，但血氧饱和度很好！他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最深处，虽然依旧沉重，但至少暂时没有滑向那最恐怖的深渊。他几乎要虚脱，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浸湿。

“看！发光了！兕子的手指头是不是在说‘我好健康’？”覃游一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沙哑，却又强行注入一丝欢快。

小兕子看着自己指尖上闪烁的幽幽红光，咯咯地笑了起来，觉得这个小囊君的“宝贝”真有意思。她完全不知道，就在刚才那短短的几十秒里，她的小囊君己经在恐惧的悬崖边上走了一个来回。

覃游一轻轻取下血氧仪，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只是暂时搁下。他将两个小仪器珍而重之地放回卡通药箱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阁楼里，只剩下小兕子捧着温热的南瓜粥，小口小口吃得香甜的细微声音，以及空气净化器那永恒不变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嗡鸣。

他背对着她，看着药箱盖上憨态可掬的小熊图案，眼神却冷得像冰，沉得像铁。一次侥幸，不代表次次平安。日记本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必须知道更多！必须找到方法！下一次兕子再来时，他需要更精密的监测，更详尽的记录。体温、血氧只是最基础的，他需要脉搏、血压……甚至更专业的数据！他需要知道每一次穿越对这个小身体造成的真实负荷！

这念头像野火一样在他心底烧灼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猛地转头，目光投向阁楼角落里那个落满灰尘的旧书桌抽屉——里面塞着他大学时期的医学通识课本和一些杂七杂八的资料。也许……也许那里面能找到一点头绪？哪怕只是一点模糊的指引？

他站起身，动作快得有些踉跄，快步走到书桌前，一把拉开了那个沉重的抽屉。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不管不顾，双手急切地在里面翻找着，翻动着那些蒙尘的书册、打印纸和笔记。纸张摩擦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安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突兀。

小兕子被这声音吸引了，捧着粥碗，好奇地转过头，看向那个突然变得很忙碌的小囊君：“小囊君？”她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

覃游一没有回头，他的手指猛地顿住了。指尖触碰到抽屉最深处一个冰冷、坚硬、方正的金属外壳。他用力将它抽了出来——那是一台老旧的、屏幕很小的便携式电子血压计，大学体测时买的便宜货，早就被遗忘在角落吃灰。他胡乱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这个！这个能用！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攥着那冰冷的仪器外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需要数据，需要证据！需要知道每一次穿越，究竟从这小小身体里带走了什么！他需要一个计划，一个瞒过所有人，尤其是瞒过兕子本人的、持续而隐秘的监测计划。下一次……下一次她再来时……

覃游一缓缓转过身，手里还攥着那个老旧的血压计。小兕子坐在软垫上，粥碗放在一旁，正仰着小脸，睁着那双清澈无垢的大眼睛，懵懂又充满信赖地望着他。

那目光纯粹得像山涧清泉，不染一丝尘埃。

覃游一的心，像是被那目光狠狠烫了一下，剧烈地抽搐起来。一股浓烈的酸楚和几乎将他淹没的愧疚感猛地冲上喉头。他利用了她的懵懂，利用了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他骗她说那是“糖糖”，是“会发光的漂亮戒指”……他像个卑劣的骗子，在用最甜蜜的谎言，为她设下最冰冷的监测陷阱！

“小囊君？”小兕子看着他突然变红的眼圈和僵硬的表情，有些不安地又叫了一声，小小的身体往前倾了倾，似乎想靠近他。

覃游一猛地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将那翻涌的酸涩压回心底最深处。他强迫自己扯动嘴角，再次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快步走回她身边，将那台冰冷的血压计飞快地藏到身后。

“没事，兕子，”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努力放得轻柔，“粥好喝吗？小囊君……小囊君给你讲个新故事，好不好？”

他伸出手，这一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握住了她温软的小手。那小小的、毫无防备的温度，像一道微弱却灼热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他紧紧握住，仿佛那是维系着整个世界的锚点。无论如何，他必须知道！也必须……保护好她！

阁楼的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