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钢铁家园

晨雾如纱，尚未散尽，巨大的蒸汽堡垒“铁砧”己在新一天的脉搏中苏醒。低沉而规律的轰鸣，是它强健的心跳。

李十一伫立在中央瞭望台，目光穿透薄雾，俯瞰这座移动的钢铁家园。

初升的晨光为齿轮、管道镀上金边，无数阀门喷涌出的蒸汽在空中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形成一场永不疲倦的、温柔的钢铁之雨。

这里不是冰冷的避难所，而是一个活着的、会呼吸的奇迹，是漂泊者扎根的土地。他深吸一口带着机油和蒸汽气息的空气，沿着螺旋楼梯向下走去，金属台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嗡鸣，将他引入堡垒的深处。

嗡鸣声在东区汇聚成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蒸汽锅炉如同堡垒的心脏，十米高的金属外壳布满铆钉和焊接的疤痕，占据了大半个空间。

六位被尊称为“锅炉爷爷”的老人，正围绕着这庞然大物忙碌。

独眼的玛莎奶奶戴着厚重的石棉手套，用力扳动压力阀：

“温度再升高两度！今天西区管道要加压测试！”

“不行不行！”

老齿轮的机械臂咔咔作响，急得首摇头，

“西区那几根老管子昨天才补过，玛莎！你想让它们开膛破肚吗？”

白发苍苍的老枪叼着干草填充的烟斗，慢悠悠插话：

“那就……降低第三区的蒸汽供应？给西区缓口气，烟草在废土才是真正的奢侈品！”

李十一倚在门口，看着这群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的“工程师”为每一度压力、每一丝蒸汽据理力争。

他们像照顾婴孩般呵护着这咆哮的巨兽，而锅炉则以稳定有力的轰鸣回应着他们的絮叨与爱。

争论声渐渐平息，一个初步的妥协方案达成。李十一悄然离开，锅炉的余温似乎还熨帖着他的后背。

离开东区的热浪，弯曲的金属走廊带来一丝凉意。

两侧是由废弃集装箱改造的“家”，门板上涂鸦各异——绽放的小花、象征工具的扳手，还有一行歪歪扭扭却异常醒目的

“禁止铁山偷吃！”，

一看就是小九的杰作。

“李十一！快过来！”

小九的声音从一扇画满彩色齿轮的门后雀跃地响起。她的房间活像个废土杂货铺：

墙上挂满齿轮风铃，叮当作响；架子上挤满各色玻璃瓶，折射着微光；床上堆着用旧布片拼凑的布偶。

“看！我做的！”

她献宝似的举起一个蒸汽小玩偶，按下开关，玩偶便“咔嗒咔嗒”地笨拙起舞。

李十一惊讶地发现玩偶穿着和他一样的粗布衣，腹部还精细地画着一道疤痕。

“这是……我？”

“当然啦！”

小九得意地晃着脑袋，麻利地从箱子里又掏出两个：

“喏，白河老大！铁山大叔！”

白河玩偶戴着精巧的铜丝眼镜，铁山玩偶脸上则用红颜料醒目地画着疤。

“铁山看到这个，怕是要跳脚。”

李十一忍不住笑了。

“才不会呢！”

小九狡黠地眨眨眼，压低声音，

“他呀，把我做过的所有铁山玩偶都偷偷藏在枕头底下呢！上次我帮他换枕套发现的！”

这小小的秘密，让李十一心头一暖。

他告别了沉浸在手工世界的小九，走廊尽头飘来食物的香气，混合着另一种气息——泥土与植物的清新。这气息牵引着他走向西区。

推开厚重的密封门，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

谁能想到，在钢铁堡垒的腹地，竟藏着这样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洲？

透明的玻璃穹顶下，数十个金属栽培槽整齐排列。

甘薯藤蔓铺展，南瓜圆润，耐旱的小麦青翠挺拔，攀援植物沿着支架爬满了半个穹顶，构成一片钢铁森林中的翡翠天空。

“小李，来得正好！”

独臂的园丁老陈用围裙擦擦手，小心翼翼地从一株矮壮的植株上摘下一颗红玛瑙般的果子，

“尝尝，新培育的沙漠番茄。”

果实入口，薄皮瞬间爆开，酸甜浓郁的汁液带着阳光烘烤过的温暖味道，瞬间充盈口腔。

李十一惊讶地睁大眼睛——在黑石监狱，新鲜水果是高高在上的奢侈品，只有那些“大人物”才能享用。

“怎么样？”

老陈仅剩的手紧张地搓着围裙，眼神充满期待。

“好吃！”

李十一由衷赞叹。

老人顿时笑开了花，满脸皱纹都舒展开：

“那就好！那就好！小九那丫头总嫌酸，说辣酱都比这够味，我调整了三茬才……”

他的笑容和话语突然凝固在脸上，目光如炬般射向种植园最里面的角落——那里几株辣椒植株上，刚挂上不久的青色小果正微微摇晃。

“铁！山！”

老陈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吓得几只负责传粉的机械蜂差点从空中栽下来，

“老子跟你说了多少次！辣椒还没熟！没熟！你当老子的话是蒸汽，放完就没了？！”

只见铁山壮硕的身影猛地一僵，讪讪地缩回那只罪恶的大手：

“我……我就看看，真的，就看看……”

“看你个头！上周偷吃那三个红辣椒的账还没跟你算！给老子滚出去！”

老陈抄起旁边一根水管，作势欲打。

铁山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抱头鼠窜，老陈骂骂咧咧地追了出去。

李十一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半颗晶莹的番茄，看着这一老一少追逐的背影，连日来紧绷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上扬，低低的笑声在安静的绿意中漾开。

这笑声很快被北区传来的、更富有节奏感的金属撞击声所吸引。

北区，这里是整个营地最充满力量感的地方。蒸汽锻锤沉重的轰鸣、金属淬火时尖锐的嘶鸣、兵器交击的铿锵脆响，还有铁山指导格斗时标志性的怒吼，交织成一首粗犷的钢铁交响曲。

“手腕！手腕要稳！像焊死在胳膊上一样！别他妈跟挠痒痒似的！”

铁山吼着，亲自示范蒸汽铳枪的快速装填动作，胸口的伤疤随着他有力的动作起伏，像一道醒目的勋章。

几个十几岁的少年紧张地模仿着，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背心。其中一个少年过于紧张，手指一滑，竟不小心扣动了扳机！

“嗤——！”

高压蒸汽束擦着铁山的耳廓呼啸而过，灼热的汽流瞬间将他耳朵烫得通红。

训练场瞬间死寂，只剩下蒸汽泄露的嘶嘶声和锻锤单调的余音。

少年脸色惨白如纸，握着铳枪的手抖得厉害：

“对、对不起！铁山叔！我……”

铁山摸了摸发烫通红的耳朵，那上面甚至燎起了一个小泡。

他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就在少年们以为雷霆之怒要降临时，铁山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却带着赞许的笑容：

“好小子！有胆量！下次就这么干，瞄准点，往敌人脸上喷！”

凝固的空气瞬间融化，少年们如释重负，哄堂大笑起来，训练场恢复了之前的喧闹与活力。

隔壁稍显安静的武器工坊里，白河正沉浸在他的图纸和全息投影中。工作台被零件和图纸淹没，眼镜片上反射着幽蓝的光线。

“这是……”

李十一走近，看着投影中精密运转、层层嵌套的齿轮结构。

“新的记忆锚点。”

白河头也没抬，指尖在投影上快速滑动、调整参数，

“覆盖范围扩大三倍。下次清道夫再敢来，它们那套扰乱记忆的把戏，对整个营地都会失效。”

他微微侧身，调整一个微小齿轮的角度，李十一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失了一截——那是三年前突袭某个庇护所时留下的永久印记。

“需要我帮忙吗？”

李十一问。

白河终于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在镜片后锐利地亮起：

“需要。你的‘黑沙’……可能是启动并稳定这个新系统最好的催化剂。”

这句话让李十一心头一动。

正午时分，中央广场，堡垒顶部的巨大铜制反射镜精准地将天光导入中央广场，驱散了钢铁缝隙中沉积的阴冷。光柱如同温暖的聚光灯，照亮了堡垒的核心。

老人们坐在齿轮造型的长椅上，眯着眼享受难得的“日光浴”。

孩子们尖叫着追逐几只被改装得奇形怪状、充当“机械宠物”的扫地机器人。

小九和几个姑娘推着餐车，分发午餐——浓稠的南瓜汤散发着南区新收南瓜的甜香，旁边一小罐火红的辣椒酱格外醒目，老陈虽然骂骂咧咧，但“不小心”多做的份量总是很诚实。

李十一捧着一个朴素的木碗，坐在广场边缘一段粗大的、温热的蒸汽管道上。这个位置，如同一个绝佳的观景台——

东区巨大的排气口喷涌出的蒸汽柱，在金色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转瞬即逝的彩虹；

南区晾晒的衣物在微风中飘荡，像一面面彩色的旗帜；西区玻璃穹顶在光线下泛着柔和而充满生机的翡翠光泽；

北区锻锤敲打金属的“叮当”声，沉稳而有力，如同堡垒永不疲倦的心跳，敲击着钢铁的胸膛。

“怎么样？”

一个巨大的身影带着热气和汗味坐到他旁边，铁山端着比他脸还大的汤碗，里面堆满了食物。

“什么怎么样？”

李十一明知故问。

“家啊！”

铁山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汤，豪迈地用袖子一抹嘴，

“比你待过的那个黑石的狗屁监狱，强到天上去了吧？”

李十一的目光落在广场中央的光斑里：

小九正鬼鬼祟祟地想往白河的汤碗里猛加辣椒酱，而后者明明从镜片反光中看得一清二楚，却故意侧着头和旁边的人说话，假装不知；

老齿轮和几位锅炉爷爷似乎又为了“蒸汽压力最优解”争论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几个孩子缠着讲故事的老枪，老人叼着干草烟斗，吐出的烟圈和那些被反复“修饰”得天花乱坠的“大崩塌前的故事”一起飘散……

一丝暖流悄然汇聚。李十一摊开手掌，漆黑的沙砾无声无息地凝聚，不再是带来剧痛的异物，反而传递出一种奇特的、温热的触感，像是握住了掌心一小块浓缩的阳光。

“嗯。”

他轻声回答，声音轻得几乎被周围的喧嚣淹没，却无比清晰，

“强多了。”

铁山爆发出洪亮的笑声，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李十一背上，差点把他连人带碗拍进管道里：

“哈哈！这就对了！”

蒸汽堡垒“铁砧”在荒原上坚定地前行，沉重的履带碾过沙石，留下两道深深的、清晰的辙痕。

但这一次，这延伸向远方的痕迹，不再是仓惶逃亡的证明，而是通往家园的、坚实而温暖的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