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岁阳旧魂

夜深，万籁俱寂。连呼啸了整日的风雪也仿佛力竭，沉沉地歇息了。唯有殿内暖炉中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映照着阮清言倚在软榻上的侧影。

她唇瓣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带着些许刺痛的红晕，容昱辰——那个相识不过一日，周身却散发着危险与偏执气息的男人——强横烙下的印记。

意识沉浮间，过往的碎片如潮水般涌来。

玄曜历九百西十三年，冬。

那一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暴烈，像是上苍要将岁阳彻底掩埋。鹅毛大雪吞没了岁阳王都的雕梁画栋，也裹挟着一份来自落雪国的冰冷文书，降临王庭。

落雪国君沈景砚，愿迎娶安国公主阮清言为王妃。以此为契，落雪将出兵协防岁阳，共抗“东极界隙”汹涌扑来的域外魇潮。

朝堂之上，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骚动。王座之侧，王后紧绷的肩线骤然松弛，唇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整个王庭，仿佛被抽走了脊梁的巨兽，终于得以喘息。

阮清言——她亲手抚育长大的女儿，温良恭俭，德容无双，是这场体面联姻、换取喘息之机的绝佳筹码。为此，岁阳献上了大方的“嫁妆”：每年百车离炎赤晶、千斤苍玄玉骨。美其名曰陪嫁，实则是买命钱。

岁阳，多么富庶的名字啊。这片广袤的土地，山川如龙脉盘踞，地下蕴藏着令整个大陆垂涎的瑰宝——离炎赤晶，炽烈如火，是铸造神兵、点燃魂火的不二之选；苍玄玉骨，温润如月，更是布置顶级防御结界、稳固空间壁障的至宝。

岁阳的国库充盈，商路通达，子民安乐，是七国中公认的“锦绣之邦”。

虽然富甲天下，却武备弱极。

岁阳人似乎天生更亲近山水灵韵与巧匠之道，而非杀伐征战。

面对十二年一轮回、如蝗虫过境般吞噬一切的域外兽潮（魇灵、噬界兽、渊瞳者……那些来自星空深渊的噩梦），岁阳空有堆积如山的灵材，却缺乏足够强大的修行者去激发、去驾驭、去形成足以庇护全国的磅礴战力。

而岁阳，能做的只有一个字：买。

以财买命，以宝买援，以王女之躯，换一国庇佑。

这一次，被推上和亲名单的，就是她——安国公主阮清言。

但与以往不同，这次提出和亲的人，非他国权臣，而是落雪国主沈景砚——那位年仅二十，便靠着自身的绝强修为镇压边荒的年轻帝王。

沈景砚，天生风骨不凡，容颜俊雅如画，举手投足皆是潇洒从容。他明朗如春日暖阳，笑时风华无双，是整个七国少女梦中的“神君”般存在。年纪轻轻便登基称王，文治武功皆不落人后，实为一位被命运偏爱的少年帝王。

而这位万人倾慕的王者，偏偏在无数王室佳人中，点名要迎娶的——竟是那位温婉端方、才貌双全的岁阳安国公主，阮清言。

世人皆道她命途顺遂，王恩浩荡，帝心眷顾。

无人知晓，在她三岁那年，于岁阳世代供奉的“明镜天魂碑”前，曾发生过何等惊天动地的异象。

那日，小小的她懵懂跪坐碑前，三日三夜，不饮不食，如同入定。古老的碑身嗡鸣震动，其上流转的符文光华大放，最终竟在碑底最核心处，清晰地凝聚出三个流淌着暗金光华的古老文字——归魂印！

守碑长老们几乎当场窒息。

“归魂印”！

那是早己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魂族圣印！是传说中唯有真正的“归魂之主”降世，才能引动明镜天碑显化的神迹！千年前的天渊浩劫，魂族举族献祭自身，以无上伟力加固了归魂塔的封印，才勉强堵住了域外之门，为大陆争取了喘息之机。而魂族的传承与力量，据说就寄托在这神秘的“归魂印”中。

阮清言，这个看似柔弱的女童，竟可能是整个玄曜大陆对抗下一次灭世浩劫的最后一道生机！是魂族预言中那缕“归魂”的星火！

此事被岁阳王室列为绝密，以最高规格封锁。对外，只宣称安国公主阮清言先天体弱，识海如顽石，彻彻底底无缘修行。

暗地里，却由内廷修为最高的几位长老秘密守护。他们将举国之力搜罗的顶级灵材——千年凝魂玉髓、万年地心火莲、甚至传说中能滋养识海的“星魄露”——源源不断地送到她面前。 无尽的资源与整个王室的沉重期望，如同汹涌的洪流，毫无保留地倾注于她一身。

然而，结果却令所有人，从满怀希望到渐渐困惑，最终陷入一片冰冷的死寂。

那些足以让普通天才脱胎换骨、甚至让高阶修士都为之疯狂的绝世珍宝，一入阮清言之体，便如同泥牛入海，杳无踪迹。更遑论引动那传说中的“归魂印”。 长老们用尽毕生所学，尝试了无数古老秘法，她的身体却像一座被最坚固、最神秘的锁链层层封禁的宝库，任凭外界如何冲击，内部依旧沉寂如亘古寒冰。

十年，整整十年。

希望的火苗在一次次徒劳无功的尝试中被残酷地掐灭。 长老们从最初的狂热期冀，到后来的焦灼不解，最终只剩下深深的无力与难以言喻的挫败。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株看似永远无法破土的幼苗。

阮清言就在这看似被无尽资源堆砌、实则如同被困在牢笼中的环境中悄然长大。她清晰地感受着长老们日渐沉重的叹息和眼中难以掩饰的失望。

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明白了一个冰冷的事实：这具被寄予厚望的身体，似乎天生排斥此界所有的修行法门。 那传说中的力量，沉睡得如此之深，深到令人绝望。

十年投入，海量珍宝化作齑粉，她的识海却如同亘古的顽石，无一丝波澜。

她成了王庭深处一个尴尬的存在，一个被无尽资源堆砌、被沉重期望压垮，却始终毫无用处的“废材”。

外人嘲讽她徒有其表，内里空空如也。她早己在那些隐秘的修炼密室和长老们日渐失望的眼神中，洞悉了自己真正的宿命。

十七岁那年，落雪迎亲的仪仗踏着未化的积雪抵达王都。她未哭，未闹，只在临行前夜，静静握着王后微凉的手。殿内烛火摇曳，映着王后眼中疼惜的水光。

“母后，”她的声音轻得像窗外飘落的最后一片雪，“我会好好的。”

王后指尖微颤，试图抚平她嫁衣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母后，我知道的，我们岁阳人守的，从来不是冰冷的城池，也不是堆砌如山的赤晶玉骨。”

“我们守的，是风雪肆虐后，每一个子民推开家门时，窗棂里透出的那盏……能回家的灯火。”

为了守护那万千盏“归家的灯火”，她甘愿成为那被交易的“灯火”。

自踏入落雪国境线的那一刻起，那个曾在明镜天碑前引动圣印、被内廷长老寄予厚望的阮清言，便被她自己亲手封存。她藏起所有聪慧，收敛起属于岁阳贵女的风华，将自己打磨成一块最不起眼的顽石。她学着反应迟钝，言语木讷，举止拘谨，对落雪宫廷的繁复礼仪显得笨拙不堪。

于是，“木头王妃”的名号不胫而走。

落雪宫人私下议论纷纷：这位岁阳来的王妃，空有一副绝世姿容，却呆板无趣，像个精致的木偶。毫无才情，不通世务，连最基本的魂息都感应不到半分。若非岁阳陪嫁的珍宝丰厚得令人咋舌，她在这深宫之中，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无。

嘲笑、轻蔑、算计的目光如影随形。

无人知晓，这副“木讷”的皮囊之下，是怎样一颗鲜活、隐忍又无比勇敢的心。

更无人能窥见，在她平静的血液深处，那属于“归魂之主”的古老印记，正随着每一次心跳，与大陆中心那座沉寂的归魂塔，发生着无人能感知的、神秘而深远的共鸣。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关乎整个大陆存亡的最后一道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