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裂帛

冬雨敲打着书房的落地窗，水痕扭曲了窗外昏黄的路灯，如同楚怀仁此刻混乱的心境。怀中那个颤抖哭泣、几近崩溃的身影，仿佛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和绝望的泪痕。他松开手臂，看着苏婉卿踉跄后退一步，像被狂风摧折的花枝，旗袍领口的撕裂处露出刺目的红痕，脚踝的血迹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小小的暗红。

“来人。” 他的声音冷硬如铁，听不出情绪。

心腹副官周淮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垂手肃立。

“送苏小姐回房，叫医生。” 楚怀仁的目光扫过苏婉卿苍白如纸的脸，最终停留在她脚踝的伤口上，那抹红刺痛了他的眼，“处理干净。”

“是。” 周淮领命，动作谨慎而不失恭敬地扶住摇摇欲坠的苏婉卿。她抬起泪眼，深深看了楚怀仁一眼，那眼神空洞、心碎，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随即垂下头，任由周淮搀扶着，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美丽人偶，消失在门外。

书房重归死寂，只剩下雨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楚怀仁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把黄铜钥匙，冰冷的金属己被他的体温捂得微温。他用力攥紧，钥匙锋利的边缘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底那撕裂般的空洞和灼痛。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三个月前，百乐门那流光溢彩的夜晚。他刚从一场血腥的清洗行动中脱身，身上还带着未散的硝烟和血腥气，心冷得像块冻透的石头。然后，他看到了她。她独自坐在吧台角落，一袭素雅的月白旗袍，在周遭的纸醉金迷中格格不入，像误入泥沼的月光。微垂着头，露出一段脆弱优美的颈项，指尖无意识地着酒杯，周身笼罩着一股化不开的哀愁。一个喝醉的浪荡子上前搭讪，言语轻佻。她惊慌地抬头，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初融的雪水，带着小鹿般的惊惶和无助，瞬间击中了他心底最坚硬也最荒芜的角落。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仅一个眼神，就让那醉汉狼狈退走。她抬起头看他，惊魂未定，眼中还噙着泪光，却努力挤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谢谢您，先生。” 声音温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吴侬软语的腔调。

那一刻，楚怀仁感觉冰封的心湖，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他查她，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南洋富商遗孤，家道中落，孤身归国。她的哀愁、她的脆弱、她眼中偶尔闪过的对他权势的依赖和仰慕，都成了他疲惫灵魂的罂粟。与她在一起，那些肮脏的血腥、尔虞我诈的权力倾轧仿佛都被隔绝在外。在她面前，他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七十六号”魔头，只是一个叫楚怀仁的男人，一个可以在雨夜为她撑伞，可以因她一句咳嗽而焦灼，可以在她午夜梦魇时给予拥抱的男人。她是他的救赎，是他在这无间地狱里抓住的唯一一缕光，是他认定“干净”的存在。

可如今，这缕光，这唯一的“干净”，被蒙上了厚重的疑云。闸北行动的失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钥匙的巧合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他的信任。他反复咀嚼着她崩溃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那痛苦如此真实，那绝望如此彻骨，几乎让他动摇。

可一个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最不相信的就是巧合。她的眼泪是真情流露，还是炉火纯青的表演？

“周淮。” 楚怀仁的声音在空寂的书房响起。

周淮如同影子般再次出现。

“查。” 一个字，冰冷彻骨。

“是，主任。查哪方面？” 周淮心领神会。

“苏婉卿，从她踏上上海滩的第一天起，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事无巨细。” 楚怀仁顿了顿，眼神幽暗，“特别是……圣玛利亚教会学校，还有闸北行动前，她接触过的所有物品。”

“明白。” 周淮躬身，“还有…需要加强对苏小姐的保护吗？” 他斟酌着用词。

楚怀仁沉默片刻，看向窗外连绵的雨幕：“派‘影子’。不要让她察觉。”

“影子”——他最隐秘、最顶尖的监视者。这等同于软禁。

张灵霜的脚踝缠着洁白的纱布，医生刚走。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沉静。楚怀仁派来的女佣“阿萍”低眉顺眼地守在门外，美其名曰照顾，实则是监视。她能感觉到无处不在的视线，像冰冷的蛛丝缠绕着她。

她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唯有被撕破的旗袍领口和脚踝的纱布，昭示着刚才书房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劫后余生的恐惧尚未完全退去。楚怀仁最后那个勒得她几乎窒息的拥抱，充满了绝望的占有和冰冷的审视，那不是爱，是囚徒对救命稻草的疯狂抓握。

她好像成功了。用一场赌上性命的崩溃表演，暂时保住了自己，也保住了组织。可代价是什么？是楚怀仁那本己岌岌可危的信任彻底崩塌。她成了他美丽而危险的囚徒。

医生在处理伤口，她抬头正好看到阿萍悄悄将一个揉皱的小纸团塞进药箱夹层。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心头一紧——阿萍是新派来监视她的特务，这个举动显然不寻常。

苏婉卿强作镇定地提出想休息，等支开阿萍、关上房门后，她立刻冲到药箱前。手指微微发抖地取出纸团展开，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不知道这究竟是敌人的陷阱，还是组织传来的关键讯息...

【凤凰涅槃，浴火方生。旧枝己折，新巢在望。目标：‘黑匣’计划核心名单。时机：‘瑞霭’寿宴。注意：‘青鸟’己入巢，或为助力，或为荆棘。珍重。”】

“黑匣”计划！那是楚怀仁正在筹谋的、针对整个华东地下组织的终极剿灭计划！核心名单一旦到手，将挽救无数同志的生命！但“青鸟己入巢”？谁是青鸟？组织新派来的同志？还是楚怀仁那边的人？那句“或为助力，或为荆棘”让她心头蒙上阴影。

她必须振作！楚怀仁的怀抱再温暖，也不是她能去依靠的。她不能被这虚假的温情迷惑，更不能沉溺于那片刻的、扭曲的救赎感中。她需要用更冷的血，更硬的骨，去完成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