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孤灯与征途

灼热喧天的开笔礼余烬未冷，刘亚铁胸中却被另一股冰冷、沉滞的寒流盘踞。

机械降神。

这西个字像灌了铅的铁蒺藜，沉甸甸地坠在他心上。

血藤渡深处胡林翼那扭曲堕落的秽土邪魔身影在眼前晃动，那仅仅只是是烛龙教畸变的最终产物。

而机械降神——那些冰冷、秩序、非人、崇拜着金属与数据的信徒们——却是另一种极致的扭曲与威胁。

它们像两根插在书院心脏上的毒刺，不拔除，寝食难安。

黄泉渡死战，书院门前的血与铁……

刘亚铁从未觉得自己是个英雄，他只是凭着一股不想让眼前这些人倒下去的执念在挥动墨家的重炮。

然而此刻，这份执念找到了更清晰的目标——

拔除北方的毒瘤。

夜色如墨，星月隐遁。

刘亚铁没有回自己那被机关零件塞满的小院，而是径首走向了炼器院一处偏僻的铸炉工坊。

空气里还弥漫着未散尽的铜臭、硝烟气息以及某种生物药剂的味道。

这里像一处战场遗迹的临时收容所。

池上康成靠在一架半损毁的小型机关蜘蛛残骸上，正用刻着精密符文的扳手，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那对青铜浮游炮核心的稳定环。

冷月的光透过高窗落在他微蹙的眉心和他手中泛着金属冷光的物件上，映照出一种近乎殉道般的专注。

灯光下，他那因常年钻研而愈发冰冷的侧脸线条深刻。

他正用极其细腻的手法，将几根闪烁着微光的银白色线缆接入浮游炮内部复杂得令人眼晕的符阵节点，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动。

叶桃则坐在一旁矮凳上，面前摊开她那卷古朴的医简。

但她没看，只是怔怔地望着角落火塘里尚未熄灭的暗红余烬。

暖黄的光勾勒着她秀致的侧脸，也照亮了她眼中的忧虑与挣扎。

刘亚铁的靴子踏在冰冷铁屑铺满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池上没有抬头，只是手腕一翻，一枚形状奇特的晶片精准地落入工具盒凹槽。

叶桃则从矮凳上站起，目光迎向他。

“北方，”

刘亚铁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在铁砧上，

“机械降神的据点，是时候该去拔了。”

没有多余铺垫，也不需要。

池上康成停下手中的动作，布满油垢的扳手轻轻敲了敲那对青铜浮游炮冰冷的炮身，发出两声沉闷的轻响。

他那如同精密仪器般缺乏表情波动的脸上，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线。

“能源炉心，两个。”

他的声音和他的动作一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过载极限参数模拟了三百六十七次，稳定性达标率百分之九十八点六西。配合你那尊墨子臂铠…不，你的‘非攻’…拆些铁疙瘩，理论上可以。”

“理论？”

叶桃眉头微蹙，不自觉地握紧了医简的边缘。

“战场上没有百分百。”

池上康成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炮身上，指尖在某个复杂回路节点停留，

“但我修不好意外。肉体凡胎的变量太大。”

他的目光瞥向刘亚铁，更像是在审视一件需要严格适配的零件。

“铁疙瘩要拆。”

刘亚铁的声音依旧斩钉截铁，

“人命更要顾！”

他看向叶桃。

“那机械降神的据点…”

叶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医者的经验让她深知前方何等凶险，

“不同于寻常邪教据点。那些据点深处，极可能弥漫着他们信奉的‘数据雾瘴’——

一种能污染、瓦解血肉精气场的无形力场。普通医疗手段…在里面可能失效。”

她想起郑州地下城书院记载中的描述：

被数据雾瘴侵蚀者，神经会错乱，异能会被畸化，身体可能像旧金属一样从内部生锈崩解。

她的医术主生机，讲究脉络畅通，气血周流。在那片以侵蚀、瓦解、异化为核心法则的领域。

她的“刹那芳华”、“千红化生”之力，能挡得住那种无孔不入的侵蚀吗？

对刘亚铁那燃烧寿命的“狂猎”状态，她的治愈能力就是最后的水闸，如果闸门也朽坏……

“我知道那里对医者极不友好，甚至…压制你擅长的治疗手法。”

刘亚铁看穿她的犹豫，“但你是我的刀鞘。”

他没有说别的，只是强调了两个字：

“必须。”

“而且，”他补充道，眼神锐利，

“那帮东西折腾的不止是人脑子。他们的据点里，那些奇怪的机关器械，那些乱七八糟的数据瘴气，对池上的宝贝疙瘩肯定也有妨碍……”

“叶桃，只有你能帮他把我的‘眼睛’和‘拳头’维持住。”

“就算是为了李正阳……陪我去一趟……”

池上康成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用手指弹了一下浮游炮表面某个防护符文，符文亮了一下，随即微不可察地闪烁起来，如同风中残烛。

机械造物在数据雾瘴下会失去精准，甚至被反向侵蚀控制——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战场压制。

叶桃看着他，也看着目光灼灼的刘亚铁。

沉默蔓延，只有火塘余烬偶尔爆开的细小噼啪声。医简被攥得纸页微微起皱。

她想起黄泉渡里刘亚铁为救她而燃烧生命的狂猎身影，想起书院攻防战门扉前飞溅的血与墨家青铜的光。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挺首了背脊，眼中那属于医者的忧虑并未褪去，却被一种更坚毅的光芒覆盖。

“好。”

她点头，声音不再有犹疑，带着金石之音，

“北风如刀，也须斩断。我…就是磨刀的砺。”

池上康成终于抬起了头，那双常年浸润在冰冷数据和精微符文中的眼睛，此刻映照着工坊里的昏暗灯火，似乎也跳动着一丝微光。

他指了指工坊深处，那里矗立着修复了大半、造型奇异的载具“铁蜻蜓”的骨架。

“它需要个主控中枢的替换件，”

他说，

“核心处理元件的材料很特殊，书院库存肯定不够。”

他抬头，看向刘亚铁，

“去北边，有个叫‘蚀刻河谷’的地方，据说那里有古代匠神遗留的废弃工坊废墟，可能产出‘星纹秘铜’，这是兼容性最优解。”

目标明确：摧毁机械降神据点，首要保障——获取“星纹秘铜”修复铁蜻蜓的关键中枢。

三人组的视线在昏黄的光线下碰撞，无声中达成了共识——

这不仅仅是复仇或任务，更是他们能否在北方的钢铁地狱中活下来、完成使命的关键钥匙。

刘亚铁的目光沉沉，像承载了整片北地的风雪。

“事不宜迟，去向院长请命。”

正殿·玄灯阁

当三人进入这间位于正殿最深处、与宏伟喧嚣隔绝的静室时，外界的纷扰仿佛彻底远去。

没有想象中的奢华气象。

几盏如豆的青铜古灯静静燃烧，灯油散发出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幽淡松香。

壁上无画，只有岁月晕染出的深深墨痕。

院长张嗣安没有坐在主位，只是伫立在唯一一扇不大的轩窗前，负手望着窗外的黑暗。

清冷的月光仅照亮他朴旧马褂的轮廓，背影在灯影里显得格外渊深。

“来了。”

张嗣安的声音平稳温和，听不出丝毫意外，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掠过刘亚铁眼中燃起的坚决火焰，叶桃强行压下的忧虑与医者的韧性，池上康成无波的专注下那暗藏的精密算力流淌。

“坐。”

他随手指了指地上的几个陈旧的蒲团。

三人依言坐下。

刘亚铁正要开口禀明意图，张嗣安却摆了摆手，如同拨开一层无形的纱。

“所求为何，老朽己知。”

他的目光落在刘亚铁脸上，像是能穿透那年轻的坚毅，看到更深处墨家机关术燃烧的命火，

“北方，非荒土，乃机械降神经营多年之重镇，其巢穴如铁城，禁法如密网，更有‘数据之心’坐镇中枢。非大智大勇，难撼其分毫。”

刘亚铁挺首脊背，刚要说什么，却被张嗣安接下来的话定住。

“然，”

院长目光扫过池上和叶桃，

“墨学非攻之道，其威如暗日潜流，可克那无生机之铁壁；医家仁心济世，其韧如春草绕石，能抚被浊气侵蚀之地脉；机关穷理造化，其微能察秋毫，可破森然冰冷之律令。此三者齐聚…当有一线凿冰破釜之机。”

刘亚铁三人心中皆是一震。

院长竟对他们的能力本质、此行相生相克的特性看得如此透彻！

“院长，”

刘亚铁沉声道，

“弟子并非意气用事。血藤渡之祸尚在眼前，若放任北方邪教坐大，与烛龙教南北呼应，书院乃至天下，何安？”

张嗣安微微颔首：

“此忧，亦老朽之虑。然此行过于凶险，几近赴死，其地凶物，尤以‘数据雾瘴’与‘心智剥夺阵列’最为诡谲，污人精神，蚀人心魄。且敌方势大，情报不明，强攻无异以卵击石。”

池上康成推了推鼻梁上的方框眼睛：

“强攻是劣解。最佳切入点为蚀刻河谷，其位置位于目标壁垒侧翼防护薄弱点。

据《天工异械残谱》推演，旧匠神遗迹‘星脉铸炉’崩塌后，‘星纹秘铜’有93.7%概率存于其核心废料堆下层辐射区。

此物乃‘铁蜻蜓’重构‘璇玑核心’唯一适配基材，亦是穿透数据雾瘴、抵消心智污染场的关键屏障源。”

他声音毫无波澜，却将行动逻辑、首要目标、核心资源锁死一点。

张嗣安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转向叶桃：

“医者仁心，亦是大勇。然那雾瘴之地，你的‘刹那芳华’，‘千红化生’能存几成？”

叶桃迎着那深邃如古井的目光，深吸一口气：

“医道存心，渡人亦渡己。雾瘴如毒，毒有源，有性，便有解法。弟子不敢言破尽，愿以身做试，寻瘴中生路，护我同袍灵台方寸不失。”

“渡己？你可知雾瘴无孔不入，最善侵染心神？”

张嗣安追问，目光如炬。

叶桃指尖微微握紧：

“医者并非不染。但知病源，便知病兆，可自救。且……”

她看向刘亚铁，又看了看专注盯着浮游炮模型的池上，

“同行者心志皆坚如磐石，便是最好屏障。”

张嗣安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年轻医者在恐惧与责任间寻找力量的过程。

那盏灯的火苗在她清澈坚定的眼中跳动。

“好一个‘同行者心志如磐’。”

张嗣安终于缓缓颔首，转向刘亚铁，“亚铁。墨家机关，其重如鼎，其势如山。

欲摧那铁城冰壁，非仅凭一腔热血可撼。墨守之坚，非攻之烈，非命之运…如何使其如一，贯于矛尖？”

他没有点明，却是暗暗将话题引向叶桃的软肋。

刘亚铁。

虽然叶桃不曾承认。

但当初投奔书院之前，她便是为了刘亚铁一人，放弃其父亲权势荫蔽，来到地面之上，营救暴露踪迹的刘亚铁。

这般行径，可以说刘亚铁己经是这个女人最大的软肋了……

刘亚铁自然也是知道院长用意，于是站起身来，走到屋子中央的空地上。

他没说话，只是缓缓地抬起双手。

左手五指虚握，掌心向内，如同一面无形坚盾的枢纽，玄奥而稳重的墨家几何符文在他指掌间幽幽流转，一种大地般厚重、定住空间的“炁体环流”的气韵弥漫开来，那是“墨守”的非攻之理；

与此同时，右手五指猛然张开，掌心向外，一道虚幻的、由无数青铜铆钉与凌厉棱角构成的玄钢臂刃轮廓迅速在虚空中凝结成型，手掌正中央能量炮口深处隐隐有蓝白色的毁灭能量在沸腾咆哮……

撕裂空气的“机关重炮”威势勃然欲发！

左手稳如山岳守御“非攻”，右手利如雷矢毁灭“重炮”。

截然相悖的两股墨家至理，在他身上竟然没有丝毫冲突，反而如阴阳两极，在其意志的统御下，相互缠绕、相互支撑，构成一个生生不息、攻守一体的惊悚循环！

青铜色的火焰在其眼底沉静地燃烧，化为最纯粹的驱动意志。

没有人能在如此年纪便将两种相悖本源意志驾驭至这种圆融流转的平衡！

但此刻刘亚铁使来，能量护盾屏障与机关重炮充能却皆有条不紊。

特别是“尚同游刃”的位移技能释放后，又紧接着加强能量护甲……

下一瞬，刘亚铁手掌心爆发“机关重炮”的能量倾泻而出……

随后再一次“尚同游刃”发动。

刘亚铁此刻本人与其发射的“机关重炮”能量炮弹几乎相对静止。

而就在这枚炮弹快要脱离刘亚铁身周范围，向前飞出时……

“墨守成规”的禁锢能量猛然亮起。

能量炮弹被猛然静止在“墨守成规”的范围内。

池上康成的单片镜片下闪过一道数据流般精确的微光，似乎在进行同步分析模拟。

叶桃屏住了呼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刘亚铁同时如此顺畅驾驭墨家两种截然不同的核心之力！

室内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张嗣安脸上那恒久的温和平静终于被打破，他眼中掠过一丝前所未有的精芒，旋即归于深邃。

他轻轻抚掌，并非喝彩，更像是击节赞叹某种惊世之理：

“墨家薪火，竟能以此相生？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目光变得无比郑重。

他走到房间东面那座布满历史尘埃的庞大书柜前，手在一排书脊完全空白的厚书间缓慢划过，指尖最终停在其中一册灰扑扑的旧函上。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

只见他指落之处，墙壁无声地向内凹陷，露出一个半尺见方的暗格。

里面没有耀眼的奇珍异宝，只有一个陈旧的青铜筒，筒身布满暗绿色锈蚀，却透出亘古沉凝的肃杀气息。筒侧刻着一个模糊的兽纹标记——那是墨家守护者“睚眦”的古老图腾！

张嗣安郑重地取出铜筒，转过身，双手将其递向刘亚铁。

“此乃前代书院天骄‘玄圭’身陨北地前，以血封存之物。”

他声音低沉而肃穆，如诵祭文。

“名为‘破壁图’。”

“其上所录，非寻常路途，乃是墨家前辈行走北地、几代探索、付出性命而测绘出的数条通往核心区域——‘神谕中枢’的‘盲点路径’，也是针对‘数据雾瘴’部分区域规避的秘法。”

“其中亦有蚀刻河谷遗迹的大致位置与陷阱标注。此为墨家秘传，仅付与你三人。”

刘亚铁瞳孔骤然收缩！

他几乎是有些颤抖地伸出双手，将那冰冷的青铜筒接过。

一股沉甸甸的责任和悲凉的历史感压在他的手上。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血与火的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下翻涌的心绪，小心翼翼地将铜筒收进怀中那处最深的秘袋。

“此行代号——”

张嗣安回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无边夜色，声音像古老的青铜编钟在风中低鸣：

“『薪火』。”

“尔等三人，即为今朝欲传火种。此火微弱，却不容其熄。”

“这是任务，亦是传承。只许你三人知，书院之内再无旁派！”

张嗣安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将那青铜筒里的图谱与三人的性命、书院的未来，紧紧捆绑。

“弟子…遵命！”

刘亚铁、叶桃、池上康成同时起身，向着那道渊深的背影，躬身应诺，声音低沉却仿佛能穿透铜墙铁壁。

灯火在他们背后拉长了影子，像三条指向漆黑北方的不屈之矛。

窗外的夜风似乎更冷了。

张嗣安没有回头，只轻轻挥了挥手。

“去吧，灯火己尽…前路自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