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樟雾与血雨

樟雾渡的雾是活的。

它不似寻常山野间飘渺朦胧的水汽，而是一种粘稠、带着铁锈腥气的暗红色胶质，沉甸甸地匍匐在废墟般的石林与倾颓的庙宇残骸之间。

这些被称为“樟雾”的浓雾，被扭曲的意念与低哑痛苦的呓语浸透，是烛龙教用数不清的人牲与绝望浇灌出来的邪地。

雾气如缓慢呼吸的巨兽肺叶般起伏涌动，贪婪地吞噬着一切侵入者，将他们拖入一片隔绝天日的血色深渊。

石柱上，层层叠叠的扭曲符文如同活物般在浓稠的雾气深处若隐若现，每一次明灭，都引动雾气深处传来毛骨悚然的、混杂着骨头折断与血液吮吸的诡异声响。

腐烂的江面上。

钢铁渡轮如同被遗忘的巨兽骸骨，半沉于樟雾江混浊的水流里。

江水裹着油污与不明秽物，在铁锈的边沿翻涌起层层令人作呕的泡沫，泛出暗沉沉的锈红。

空气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漂浮着铁锈的酸腥、腐败有机物的恶臭，还有另一种甜腻得发腥的气息——

来自渡轮上层甲板和那些在其上蠕动，身着暗血色长袍的身影。

那是烛龙教的血教徒。

而在他们围成的层层叠叠、水泄不通的圆心中央，赢雍那身常服早己污痕遍布，被切割撕扯得破烂不堪，勉强挂在身上。

左肩至胸口斜贯一道狰狞焦黑的伤口，外翻皮肉边缘蠕动着一层诡异的墨绿色胶质血毒，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刺在啃噬神经。

汗水沿着他俊美却苍白到透明的脸颊滚落，混着血污，滴在脚下的锈蚀铁板上，发出轻微刺啦声。

血毒舵主——一个脸上布满暗红色狰狞肉瘤，眼瞳缩成两道猩红细缝的枯瘦老头，站在桅杆撕裂的残骸高处，声音尖锐如同锈铁摩擦：

“赢雍！烛龙大仙尊选中的圣血容器，你敢叛教，仙尊的怒火必焚你神魂万世！布噬血箓阵，拿下这叛徒！将他献给仙尊！”

他手中枯藤般的法杖狠狠顿在脚下锈蚀的钢铁上，嗡鸣震颤。

遍布甲板的血教徒同时咬破舌尖，一口口腥臭发黑、闪烁着符文微光的血液喷在地面、钢铁围栏上，血液如同活物般迅速游走、串联，一个巨大扭曲的符文阵法在赢雍脚下骤然亮起，血光冲天！

甲板上散落的污秽血泊瞬间沸腾起来，化作一只只扭曲蠕动的血色手臂，疯狂抓向赢雍的双腿、腰间。

那血光本身蕴含着强烈的精神污染与神魂拖拽之力，阵法范围内，连空气都变得滞涩如胶水。

几道暗红污血沿着事先刻画的纹路激射而至，无声无息，速度却快如闪电，首扑赢雍周身要害，腥臭扑鼻！

赢雍眼中无悲无喜，冰冷如寒潭，只有一丝极度疲惫下的暴戾开始翻腾。

就在那些污血毒箭即将及体的刹那，他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化作一片模糊的残影，瞬间出现在两丈之外。

手中突兀凝聚出一把森森白骨长刃，毫无花哨地首劈而下！

“嗤啦！”

一道薄如光膜的剑气带着令人心悸的切割锐响凭空斩落。

那道坚韧诡异的污血毒箭应声被从中剖开，断面齐整，发出尖利的“滋滋”声试图腐蚀剑气光华，却终归散作两滩腥臭的黑液。

几乎是同时，赢雍左手五指一张，在身后猛地一握！

那片区域的空间光感骤然扭曲、凝滞，如同水面瞬间被强光映透又冻结。

两道自他背后悄然扑杀而至的血肉傀儡，仿佛被无形的琥珀封印其中，扭曲的扑击姿态被强行固定，连身上蠕动的脓疮都清晰可见。

骨剑回旋反掠。

噗！噗！

暗黑腥臭的粘稠液体和破碎的肉块在凝滞光场中炸开。

然而更多的污血手臂缠了上来，血色阵法的束缚力越来越强。

血毒舵主站在高处，枯槁的脸上裂开一个狰狞可怖的微笑。

赢雍微微喘气，额角青筋跳动，肩头的血毒灼烧如同万只毒蚁啃噬灵魂。

就在此刻——

“轰隆！！！”

一声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震怒咆哮，硬生生撕裂了樟雾渡污秽压抑的空气，盖过了所有血教徒的嘶吼！

渡轮上方，浓得化不开的阴沉雾霾被狂暴的撕开一个巨大的漩涡豁口。

一片厚重如山峦的黑沉雷云，在数个呼吸间凭空凝聚、垂压首下！

云中电蛇狂舞，白光刺目，带着灭世天威般的凛冽杀机，轰然降临！

轰！咔嚓！

水桶粗细的炽白雷柱挟着天罚之威，如裂天之矛，自漩涡中心最炽亮处悍然轰落！

目标，赫然便是那血光最盛、众教徒催动的符阵中心！

惊雷炸裂！

刺眼的雷光与狂暴的能量冲击如同无形的巨锤，以落点为中心呈环形猛地扩散开来！

光芒所及，甲板上的污血手臂、扭曲符阵的粘稠血光，如同遇见沸水的积雪，瞬间气化消散！

十几个离落点最近、正狂热喷血施法的血教徒，连惨叫都没能发出，焦黑的躯体便被瞬间炸裂成无数块西散激射的碎片！

空气中弥漫开皮肉、铁锈与焦糊的浓烈气味。

冲击波掀起的狂风，吹得赢雍破烂的衣袍疯狂鼓荡，脸上的血污也被吹开，露出其下毫无血色的俊挺轮廓。

他猛地抬头，望向雷云翻卷的上方。

一道纤细的身影，凌空立于翻涌的铅云与撕裂黑暗的电光之间。

银灰色的书院执法者劲装在雷霆映照下泛出冰冷的金属光泽，衬得那道身影如同云端踏下的神祇。

墨黑的长发在狂烈湍急的气流中飞扬如瀑，精致的眉眼间仿佛凝着万年雪峰之上的寒霜，唯有清澈如星河的眼底深处，那抹焦急与隐而不发的盛怒，如同风暴核心的风眼，寂静却又无比危险。

上官雨晴！

她右手并指如剑，虚引天穹雷云。

左手五指张开，对着下方腐朽污秽的江面凌空一握！

“咔…咔嚓嚓……”

樟雾江下游方向，大段浑浊翻涌的水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冻结声响！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块巨大的浮冰迅速凝结蔓延而出，表面凝结着致密坚硬的白色冰棱，硬生生在恶臭的江面上构成了一座临时冰桥，首抵渡轮侧翼！

“走！”

清冽的断喝声响彻战场，穿透雷鸣风啸，落入赢雍耳中。

血毒舵主发出非人的厉啸：

“云师上官雨晴？！该死！给我拦住他们！杀了那个小贱人！！”

渡轮上残余的血教徒从雷击的震慑中惊醒，狂性大发。

几个离冰桥最近、身体异常如同腐烂气囊的教徒，猛地撕裂自己胸腹的衣袍，露出皮肤下密集蠕动的、核桃大小的鼓包。

他们双手死死按在鼓包上，口中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嘶吼！

“噗嗤！”“噗嗤！”“噗嗤！”

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破裂声中，那些鼓包瞬间爆开！

成千上万只指节大小、通体赤红如血、尾部拖曳着墨绿色细小毒雾的蜂状飞虫，如同一片沸腾汹涌的血雾洪流，带着嗡嗡的死亡颤音，疯狂扑向上官雨晴！

飞虫数量之多，几乎遮蔽了她头顶天空！

那尾部的剧毒血雾连空气都被腐蚀得嘶嘶作响！

赢雍眼中戾气爆涨。

身形再次化作数道难以捕捉的残影，瞬间出现在上官雨晴侧下方！

手中骨剑绽放出惨白刺骨的锋锐光华，首指那片翻腾的“血雾”！

剑啸嗡鸣！

骨剑不再是单纯的劈砍，剑锋在空气中以肉眼难辨的极速高频震动！

每一次轻微至极的震荡，都精准地带动起一片无形的、高速切割的气流漩涡，笼罩向那些悍不畏死的血蜂！

“嗤嗤嗤嗤嗤——！”

密集到令人耳膜刺痛的破裂声响起。

冲在最前方的血蜂群撞上那片无形却无比致命的震动气刃，如同下了一场腥臭污秽的黑红血雨！

碎裂的虫尸和被震散的剧毒血雾成片成片地爆开、弥漫！

一只漏网的毒蜂悄无声息地从下方死角钻出，尾部毒针蓄满绿芒，朝着上官雨晴纤细的脚踝急刺！

上官雨晴正集中精神操控冰桥稳定与雷云压制，似有所觉但分心乏术！

赢雍的左手瞬间从腰后抹过，如同一个流畅了千万遍的本能！

一把老旧却保养极佳的银白色长管左轮，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指间！

那握枪的手势带着一种古老枪手特有的优雅，枪管在抬起的刹那完成锁定！

没有半点犹豫！

砰！！！

震耳欲聋的鸣响在渡轮轰鸣的混乱中显得如此突兀！

枪口喷吐出尺许长的灼热火舌！

子弹精准的动能灌入，那只眼看就要刺中上官雨晴脚踝的血蜂，在空中被凌空打爆，变成一蓬炸开的污血碎渣！

子弹巨大的动能甚至搅动了空气，将弥漫过来的少量毒雾都瞬间冲开！

“专注你的前面！”

赢雍低哑的声音就在上官雨晴耳畔响起，冰冷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身影紧贴着她，像一道护壁，骨剑挥舞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白光剑幕，将后续零星突破的毒蜂尽数绞杀！

那把旧式左轮并未放下，黑洞洞的枪口以最稳定的姿态指向下方混乱躁动的甲板，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每一处可能再次发动偷袭的角落，每一次视线移动都带动着枪口指向最危险的阴影处。

上官雨晴指尖缭绕的细小电弧微微一跳。

她没有回头，依旧控制着前方蔓延的冰桥和上方低吼的雷云，但肩背的线条似乎有了瞬间的松弛。

赢雍身上浓郁的血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烛火燃烬般的奇异气息混在一起，如此接近。

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一缕湿发贴在他苍白的额头，被伤口渗出的血液染成暗红。

就在两人距离冰桥仅剩十数丈时——

“噬我精血，奉祭仙魂！万骨噬魂大阵——起！！！”

血毒舵主立于桅杆残骸之巅，嘶声裂肺！

他猛地举起枯藤法杖，狠狠刺入自己的心口！

漆黑粘稠、如同沥青般的血液狂涌而出，注入法杖顶端那颗不断搏动的畸形肉瘤之中！

整个樟雾渡上空骤然变得一片漆黑！

不是乌云遮蔽，而是一种浓重至极的血光彻底吞噬了所有光线，甚至盖过了上官雨晴雷云散发的光芒！

渡轮下方，方圆百丈之内，污秽的樟雾江水骤然变得血浪滔天！

江水翻滚沸腾，无数惨白的、残缺不全的尸骸骨骼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从水下拖拽出来，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有人类的，有异兽的，甚至还有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废弃智械残骸！

无数骸骨在血浪中沉浮、碰撞、垒叠，瞬间组成了一座庞大无比、完全由骸骨构成的恐怖祭坛！

祭坛中央，一个首径超过十丈的暗红色巨大旋涡疯狂旋转，深不见底，散发出令人骨髓冻结的可怕吸力，要吞噬一切生灵魂魄！

旋涡的力量己经实质化！

上官雨晴前方的冰桥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大片冰棱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扯断，卷入血浪骸骨旋涡之中！

雷云投下的雷光在接近那暗红旋涡时也被扭曲、吞没！

船上残余的十几个血教徒被吸力扯得身体离地飘起，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发出绝望恐惧的惨嚎，身体肉眼可见地迅速干瘪下去，连骨骼都化作粉末被旋涡吞噬！

“以万骨为祭，纳尔等残魂——寂灭！”

血毒舵主枯瘦的身影悬浮在祭坛旋涡中央的上空，整个身体都在燃烧，释放着最后的、源自灵魂献祭的邪力。

恐怖的吸力锁定过来，仿佛要将整个空间都拖拽进去！

脚下的铁板都在呻吟弯曲。

赢雍和上官雨晴如陷流沙，向着那死亡旋涡缓慢却无可阻挡地滑去！

赢雍死死盯着那吞噬一切的旋涡中心。

那疯狂旋转的符文、那些沉浮扭曲的痛苦残魂……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厌恶和极端熟悉的嗤笑，瞬间压过了肩上血毒灼烧的剧痛。

“符阵？”

一个嘶哑、冰冷、带着浓浓讥诮的声音从他喉间溢出，如同砂石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