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烛火与泥沼（上）

刚刚发生的一切——院长“任命”、长老们的审视、孩童恐惧的目光——如同破碎的镜面扎入脑海，锋利的边缘刮擦着神经。

可就在这片狼藉疲惫的废墟之上，一个冰冷潮湿的片段，带着更沉重的铅灰色质感，强行撬开了意识深处密封的棺椁，挣扎着浮现出来。

那是许多年前。

这间小讲堂的模样还很新。

阳光亮得刺眼，同样铺洒在书桌和地面上，连浮动其间的尘埃都显得生机勃勃。

那时的赢雍……

赢雍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喀嚓声。

那时的赢雍，穿着一身洗得微微发白、却永远熨烫得笔挺的书院制式深蓝长袍，身形挺拔如新铸的剑。

面上少有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异常，看任何学生时都像在凝望一件待拆解的奇异装置，缺乏温度。

赢雍站在讲台上，手指间不经意捻着一枚暗红色的晶石碎片。

窗外夕阳斜照，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某种蛰伏的兽。

“今天，我们讲‘炁’。”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刀，轻易划开了教室里的嘈杂。

学生们抬起头，有些茫然。

“炁”这个概念，书院里不是没人提过，但大多只是当作某种“辅助因素”，用来解释异能波动时的异常现象，但是……”

“没人真正把它当作力量的一部分……”

赢雍的目光扫过教室，最终停在最后一排那个总是低着头的瘦弱少年身上——“池沼”异能者，陆小伢。

“陆小伢。”

少年猛地一颤，像是被针刺到，畏畏缩缩地站起来。

“你的异能，是‘池沼’？”

“……是。”

“能演示一下吗？”

教室里响起几声嗤笑。

“池沼”是最低等的九等异能之一，只能制造一片黏稠的泥浆区域，连普通人都能轻易挣脱，更别提对付异能者。

陆小伢的脸涨得通红，但还是抬起手，掌心凝聚出一团浑浊的泥浆，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溅起几滴污渍。

笑声更大了。

赢雍没笑。

他只是盯着那片泥浆，眼神幽深。

“很好。”

他走下讲台，蹲下身，指尖轻轻触碰那片泥浆。

“你们觉得，这很弱？”

没人回答。

“那如果——”

他的指尖突然泛起一丝暗红色的光，像是熔岩流淌的纹路。

“——这样呢？”

“嗤——”

泥浆突然沸腾起来，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点燃，迅速膨胀、扭曲，化作一片漆黑的、蠕动的沼泽，甚至隐隐有某种诡异的吸力，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都拖入其中！

“如果泥沼……跗骨钻髓呢？……”

赢雍的声音平静，却让整个教室瞬间死寂。

陆小伢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这是我的异能？”

“不。”

赢雍站起身，目光扫过所有学生，“这是‘炁’的力量。”

“——而你们所有人，体内都有。”

一片哗然。

……

放学后，班长上官晴留了下来。

她站在教室门口，手指绞着衣角，脸颊微红。

“赢老师……我、我有问题想请教。”

赢雍抬眼看她。

上官雨晴，上官家的大小姐，在世俗世界里或许算得上名门闺秀，但在书院里，她的家族毫无影响力。

她只是个普通的优秀异能者，天赋异禀，却依然格外努力。

“什么问题？”

“就是……关于‘炁’的……”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赢雍知道她在撒谎。

但他没拆穿。

“进来吧。”

上官晴眼睛一亮，快步走进来，在他身旁坐下。

日光勾勒着她乌亮的鬓发和细腻的颈线。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勇气。手指藏在宽大的袖袍底下互相绞紧，指节微微泛白。

“老师……”

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又混合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甜美，“昨天那个问题……”

她停顿了一下，纤长的眼睫飞快地扇动几次，像是蝴蝶振翅在寻找停驻。

然后，她的目光猛地抬起，牢牢锁定赢雍的双眼，里面水光浮动，盛满了炽热的温度。

“……是骗您的。”

少女温软的嗓音像小锤敲在了凝滞的空气上。

“我……我就是想找个理由……再见到您！”

“就像昨天……前天……还有……”

她的声音越来越快，带着急促的、灼人的吐息。

“老师……”

上官雨晴仰着脸，目光像一泓滚烫的清泉，执着地试图沁入赢雍眸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的脸颊因为激动和羞涩彻底染透，如同熟透的夕颜花。

“……我喜欢您。”

“不仅仅是因为您教得好，还因为您……您和其他老师不一样！”

“您同样关心那些不被看好的同学！您愿意教陆小伢那种…那种…同学！”

她几乎是急切地说着，像是在为自己的告白寻找正义的理由。

“从第一次听您讲能量源头的‘炁’……我就……”

“……我想一首……一首待在您身边。”

“任何地方……我都愿意跟您去！”

她的身体紧绷着，像是蓄满力量的弓箭，每一寸都燃烧着毫无保留的热烈。

她向前微微踏了一小步——这个平日娴静如名家闺秀的女孩，此刻如同脱笼的雏鸟，把一颗鲜活滚烫的心彻底剖开了，赤裸裸地捧到了她的老师面前。

办公室内安静得能听见她细微的喘息，阳光温暖，却似乎无法穿透赢雍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气场。

上官雨晴的勇气被这寂静慢慢冻结，她看到赢雍依旧坐在办公位上的身影纹丝不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连一丝微澜都无。

一丝惶恐和后怕爬上她的眼底。

“老……老师？”

她怯怯地又唤了一声，那捧出的心像是被冷风刮过，骤然蜷缩起来。

“请您……”

赢雍的右手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下。

那因用力支撑身体而微微颤抖的左臂似乎松开了几分重量，右手食指抬了抬，

赢雍随手翻开教案，其中的一页标题上赫然有一行字：

“自愿实验者招募。”

上官晴看到了，呼吸微微急促。

但赢雍却微微一皱眉，将这几页翻到后面去。

“雨晴，”

他罕见地称呼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师长才有的、令人安心的稳重感，“你对同学的关心，我很欣慰。”

他走近一步，看着少女骤然亮起的眼眸，“你说得对。异能的强弱，不应该简单地划分等级。潜力是可以挖掘的。”

“陆小伢…很努力，只是缺少方法。”

他微微一顿，像是在斟酌，更像是抛下一个精心设计的诱饵。

“我正打算……对班内异能激发较弱、但意志坚韧的同学，进行一个特殊的……‘强化辅导’项目。基于我个人的一些…尚未被广泛认可的能量模型研究。风险……是有的。但成功的可能性，同样存在。”

上官雨情的眼睛瞬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真的吗？老师！您…您果然是我心中最了不起的老师！”

仿佛找到了毕生的信仰支柱和人生意义，少女的敬仰和爱慕达到了顶峰。

在她看来，赢雍不仅能力强、相貌出众，更有着所有老师中独一份的责任感与担当！

为了帮助落后的学生，竟然愿意私下研究、承担风险！

她几乎立刻在心里立誓：

这就是她要托付终生、并肩前行的男人！

“我愿意全力支持您，老师！”她激动地承诺。

“嗯。”

他忽然笑了。

上官雨晴却的脸更红了。

“那……我能提一个要求吗？”

“什么？”

“下个月是我生日……”

她鼓起勇气，首视他的眼睛，“到时候……您能……让我许一个愿望吗？”

赢雍看着她，眼神深不见底。

“好。”

一周后。

上官晴带来了五个“自愿”参加实验的学生。

他们都是天赋极差、几乎被书院放弃的“吊车尾”。

赢雍站在实验室里，指尖把玩着那枚暗红色的晶石。

“你们确定要参加？”

学生们点头，眼里带着希冀。

他们想变强。

哪怕代价未知。

赢雍笑了。

“那就开始吧。”

他抬起手，晶石缓缓悬浮，暗红色的光芒如血般流淌而下，笼罩了所有人。

上官雨晴站在一旁，心跳如鼓。

她看着赢雍的侧脸，眼神痴迷。

——这个男人，真的能改变命运。

——而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铜墙铁壁。

狭小的、墙壁布满隔绝禁制的密室。

惨白的炼金灯珠悬浮在半空，灯座铭刻的符文正艰难运转，却依旧无法完全压制室内弥漫的那股如同活物般扭曲蠕动的……压力。

那力量的源头，在密室中央那个仅容一人站立的木石平台上。

陆小伢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在一个由污铁管和铆钉胡乱焊接成的禁锢金属架里。

几根冰冷的金属手铐扣紧他身体几处主要关节，让他无法挣脱。

他像只风箱般剧烈抽搐喘息，眼珠凸出，布满血丝，却不敢看向正前方操作台。

赢雍站在操作台后，洗得发白的领带系得一丝不苟。

手指精准地操控着台面复杂精密的杠杆和刻满符文的转轮。

金属杆连接着禁锢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

他整个人如同冰冷的钢铁化身。

唯有额角滚落的汗珠，和他绷紧的嘴角线条在无声宣告着，那股几乎实质化为粘稠液体般的“炁”风暴，让“池沼”那微弱可怜的异能也如同在十八级台风中狂舞，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咔哒！

一声金属齿轮精准咬合的脆响。

林小山口中发出一声短促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

赢雍手边的金属转盘亮起第二道符文。

咔哒！

赢雍眼中没有丝毫波动，指节绷紧。

“引导！”

指令下达时，他左手中指与拇指精准地在操作台一角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处用力一捻、一旋！

嘶啦——！

一道如同烧红铁棍插进猪油里的声音骤然爆开！

一道介于暗金与污浊血红色的锐芒！

自凹槽内被捻取而出！

那光只有半寸长短，边缘流淌着污浊岩浆般的红意，凝如实质！

更像是一片剥落的、边缘极不规则的微型暗金鳞片！

鳞片出现的刹那，炼金灯光疯狂摇曳！

隔绝禁制发出濒临崩溃的尖啸！

狂暴的力量瞬间找到了更明确的目标！

原本只能让目标脚下出现一小滩湿粘泥巴的异能——池沼——如同被亿万钢针同时向内穿刺挤压！

林小山的身体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癫痫般的痉挛！整个人在禁锢架内疯狂扭动！

赢雍看也没看那濒死的试验品。

他的右手极其稳定地托着一块刻满精密螺旋沟槽的纯黑色岩石碗。

那枚被他捻取出的、边缘流淌暗红熔岩辉光的暗金鳞片，正被稳定地“推”向那块岩石碗中。

如同最精密的外科手术器械切割人体组织。

那暗金鳞片的核心处，极其微弱却精纯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光点被强行剥离、吸附、沉淀在纯黑石皿底部！

无数粘稠、带着陆小伢生物组织特有的腥气的暗黄异能碎片被剥离、挤压，沿着石皿边缘的符槽飞快地渗出、滴落！

滴滴答答，落在下方一只早己放好的粗陶碗里，发出令人作呕的闷响。

这是真正的分离。

分离烛龙源质与附着其上的、属于林小山自身那点可怜且污浊的“异能”。

嗡——

一声低沉、粘稠得如同深海巨兽在砂砾上磨动骨节的奇异颤鸣，从纯黑石皿的纹理中震荡开来。

石皿核心处，一滴米粒大小、不断变幻着纯粹暗金与污红两种色泽、其光芒却精纯稳定得令人心悸的……“炁”的源液，缓缓析出！

烛龙之血！

哪怕只有一丝被强行提纯后的……能量波浪。

赢雍瞳孔深处猛然爆发出冰冷的、近乎疯狂的专注光芒！

像是所有光都被吸入那片深潭！

“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