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血藤与迷影

青楼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响，当啷啷滚过青瓦。

声音穿透了萧烬脑中翻腾的空白与轰鸣余响，像钝器砸进冰面。

他身上被汗浸透的红白花脸被风一吹，凉意刺骨，道道沟壑里积着粘稠的颜料和秽烟残留。

眼神还僵在方才那撕裂污秽、洞穿天幕的冰炎风暴里，嘴唇机械开合。

“师……师兄……”

喉咙被无形的砂砾堵着，声音干涩刺耳，被铜铃声盖过一半，

“那妖女……最后……”

他眼珠子不受控制地瞟向叶成雪的唇角——那暗红印记己凝成一道深刻的血痂，突兀地嵌在玉白肤色与万年冰霜之间。

“……她亲……啊不……咬你了？”

萧烬脑子嗡了一声，这烂话根本没过心，纯粹是被那张染血的唇震出的胡言。

远处铜铃声静了。

御剑的叶成雪缓缓侧过脸。

半边脸映着晨光，冰冷玉白；另外半边沉在檐下阴影里，指间覆盖的寒霜寸寸皲裂。

像一尊将要崩裂开的冰雕。

“滚。”

一个字。

寒气扑面而来，萧烬脸上的汗迹瞬间凝结成冰丝，像无数细针扎进毛孔。

焚世火翼的余温被活生生掐灭，只剩骨髓里透出来的冷。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喉咙里彻底失了声，狼狈地连退三步，连带着翅膀也连连打颤。

中老槐无风自动，枯枝上挂着的最后几片残叶簌簌落下。

叶成雪己抬首。

袍角被风掀起一线，露出霜色里衬。

那道下颔附近唇下的那一抹血红，随着他挥手的动作，无声衬得更深了一毫。

一滴刺目的猩红，从嘴唇边缘渗下。

坠落在脚下飞剑上。

碎开，是比冰更冷的颜色。

污血霞光深处，粘稠如蜜糖。

……

引魂渡坍塌的废墟上，秽土翻涌，发出沉闷的、被压抑太久的嘶吼。

璃阁主悬在腥甜污浊的空气中，玉白足尖之下，是凝固的黑红血滴。

尾椎骨僵硬地横在半空，末端那点因偷袭得逞的欢快抽搐消失无踪，枯枝般死寂。

一点温热腥甜从舌根泛起，又被她细细卷回喉间。

舌尖缓缓舔过唇瓣的破损处，那细微的伤痕在玉般肌肤上划出妖艳的裂口。

血迹被卷入口中，她唇角甚至浮起一丝近乎沉醉的弯弧。

“啧啧……”

轻咂声带着湿气，“冰碴子味儿，嚼起来倒脆生……”

她歪了歪头，眼中那吞噬一切的空洞似乎被这血腥味短暂填补了一丝活气，随即化作更深、更冷的探究，

“如此纯粹的‘冷’……难怪能扛得住引魂渡的腌臜欲念……”

空洞的眸子转向废墟深处，那里污秽堆积如山，两点蒙着厚厚灰翳的幽光，如同沉在沼泽底的朽骨磷火，毫无生气。

一丝揉碎了媚态和剧毒的笑纹爬上璃阁主的嘴角。

“孟偃海~”

尾音钩子一样抛入秽浪深处，又甜又腻，带着若有似无的勾引，“看戏……看得可还舒坦？”

秽土堆里那两点灰蒙蒙的幽光，猛地炽亮了一瞬！

如同两块蕴着冥火的冰晶猝然炸裂！

紧接着，整个黏稠污秽的大地剧烈一颤……

轰隆！

一只覆盖着层层黏土与枯骨碎屑的巨爪，带着沛然莫御的污秽力量，撕裂灰雾，狠狠拍在璃阁主刚刚悬立之处！

地面轰然下陷，虚空中蛛网状的裂痕瞬间蔓延十丈！

翻腾的污血泥浆冲天而起！

玉簪被打断了，半截暗红玉石混着污血滚落尘埃。

几点湿黏的秽物溅上璃阁主的罗裙下摆，晕开狰狞的斑痕。

那两点幽光在翻滚的秽气中死死锁定了她，混乱狂暴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刮骨罡风。

“咯咯咯……”

璃阁主竟轻笑起来，仿佛只是沾了点微不足道的尘埃，指尖抚过鬓角，优雅地掠开散乱的青丝，

“火气这般大……是怪我扰了你的沉眠？还是……”

声音压低，带着蛊惑人心的粘稠，“……怪我没让你尝尝那令人欲罢不能的唇瓣滋味？”

她足尖在秽土污血上一点，轻盈滑退，如同在污泥池面飘移的艳丽的毒蛇，转瞬便避开另一道横扫而至的、包裹着腐蚀粘液的巨型骨鞭。

鞭影过处，空气嗤嗤作响。

她飘落在翻涌秽土堆起的一座缓坡上，罗裙轻摆，仿佛脚下并非恶臭泥泞，而是步步生莲的舞台。

那点被舔舐干净的血色在她唇上格外妖异。

“消消气嘛……”

她柔声劝慰，空洞的眼底却翻涌着虚情假意后的精打细算，“如此火候，做炉鼎怕是不美……”

她抬起手，指尖纤长，指甲盖隐隐流动着暗红微光。

“引魂渡污秽之深，你我皆知。我伤了本源……你也只剩半口活坟里的怨气。”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刻意放大的诱惑，“那小郎君的一缕精纯冰寒气息……我未能尽数化去。”

她垂眸凝视自己指尖，一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冰蓝色微芒像剧毒的萤火，在指甲下流转。

“不如……”

她抬起眼，望向那在污秽风暴中心若隐若现的巨大轮廓——骸骨嶙峋的头部，两点炽亮幽光如同深渊的入口，蕴含着极致的混乱与同样虚弱的本源力量。

她笑容绽放，如同盛放在朽骨上的糜烂花朵，带着血腥味的香气丝丝缕缕缠绕过去。

“找个清净地界儿，我们……坐下来，‘喝杯茶’？”

秽土凝结的巨爪停在半空，污血滴滴答答坠落。

两点幽光死死钉住她指尖那缕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叶成雪的纯粹剑意。

混乱的嘶吼低低震颤着，竟透出一丝迟疑。

璃阁主眼底，那空洞的黑暗核心，一丝真正冰冷的、充满掠夺意味的贪欲，悄然凝结成形。

……

空气腥得发粘。

血腥味，浓重的腐败植物汁液味，还有某种……淡淡的、被深埋许久的铁锈般的陈旧气息。

血藤如同巨大的活物血管，盘踞在漆黑大殿的每一寸墙壁、穹顶，虬结蠕动。

血藤渡。

血藤们在呼吸，在搏动，管壁上时隐时现的暗红流淌光泽，像凝固又融化的陈旧血浆。

滴答。

粘稠的紫黑汁液从上方一条被斩断的巨大藤蔓断口处坠落，砸在叶桃脚边积满厚厚枯藤碎屑的地面，溅开一小片令人作呕的污迹。

刘亚铁手中那柄斩断藤蔓的臂刃还低鸣着未尽的震颤。

激荡能量……

他胸口剧烈起伏，暗红色短打上浸透深色汗渍，几道狰狞翻卷的藤蔓抽痕撕裂布帛，露出的皮肉正迅速被诡异的紫黑纹路侵蚀。

池上康成的探测器悬于身前，扫描波频吞吐着微弱却极度内敛的锐芒。

他眉宇间的专注下，是难以掩饰的倦意，每一次挥斩都带着远超他境界能负担的消耗。

额角淌下的汗水在满是尘灰的脸上冲出泥痕。

两人之间，叶桃咬牙撑着半跪的身体。

她手中的三尺青锋死死卡在另一条粗如象腿、表面覆盖鳞片般硬痂的藤蔓凹陷处。

剑身兀自嗡鸣，上面沾染的紫黑汁液如同有生命的粘稠脓浆，正扭曲着顺着冰冷的金属向剑柄方向缓慢爬升。

“师姐……！”

“师姐你在哪！……”

叶桃喘息着，指甲几乎抠进剑柄末端的缠绳，牙齿深深陷进下唇，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

她的声音隔着浓重得仿佛能凝成黑水的瘴气，穿透这污浊的搏杀场，投向大殿深处那片被最粗壮、最虬结的暗红色血藤淹没的阴影。

那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极其微弱、极其压抑的……短促而剧烈的咳嗽声。

像是有被厚布死死捂住的口鼻，在狭窄缝隙里贪婪地、痛苦地汲取着稀薄污浊的空气。

嘶啦——

叶桃的刀光骤然如雪瀑爆发！精准绞碎三条从刁钻角度刺出的、顶端带着惨白骨刺的藤蔓触须！紫黑毒液喷洒，被她以毫厘之差侧身避开。

“不能拖！”

刘亚铁低吼，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这东西越杀越凶！那毒顺着气血爬！”

他眼中凶光爆射，臂刃也猛地再次扬起，沉重的刀风撕裂瘴气，首劈那缠住叶桃宝剑的藤蔓关节！

噗嗤！

刀身深深嵌入坚韧的藤蔓，更多腥臭紫液喷溅！

藤蔓发出“昂——”的尖厉怪啸，剧痛般狂扭！

卡在藤蔓纠缠里的青锋长剑被这股巨力猛地震出！

叶桃只觉得一股无法抵抗的扭劲顺着剑柄炸开，五指剧痛，身体瞬间失控，整个人被狠狠掼向左侧一根竖立布满尖锐倒刺的漆黑藤柱！

倒刺狰狞如獠牙，尖端泛着淬毒的幽蓝！

距离她的颈侧不过寸余！

千钧一发！

“铮！”

一道凝练如发丝的锐利剑意破空而至！

后发先至！叮一声脆响，精准无比地削飞了那截最致命的剧毒倒刺！

碎裂的蓝黑毒刺擦着叶桃飞起的发梢掠过，钉入地面嗤嗤作响！

池上康成的“扑克枪”无声归入鞘中，一线微芒隐去。

他身形己闪至叶桃跌落轨迹的侧方，手臂疯狂用力，才勉强托住她向后倒撞的身体，卸去那股致命的冲击力，脚下在地面滑出两道深痕。

“你还真是哆啦a梦啊……”

刘亚铁打趣道。

“别废话了……走！”

池上康成只吐出一个字，手臂猛地发力，将叶桃推向刘亚铁的方向！

同时，他身形如鬼魅般再次前冲，另一把手枪出鞘，场面化作一片火光的光瀑，悍然迎向更多因同伴重创而疯狂攒刺而来的藤矛！

无数顶端尖锐、覆盖着骨质尖爪的藤蔓如同群蛇出洞！撕裂空气发出刺耳尖啸！

“小心点！……”

叶桃借力旋身，抹去嘴边被震出的血沫，踉跄站稳，对着接应来的刘亚铁嘶声喊道。

她眼神越过狂舞的致命藤矛丛林，死死钉住那深红色藤蔓囚笼最密集的阴影角落！

那剧烈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更加急促、更加破碎！

“破……破开它！”

刘亚铁目眦欲裂，汇聚能量的臂刃裹挟着他全身力量与暴怒，斩向那蠕动得最疯狂的血藤壁障！

“牢池撑不住多久！……师姐她也快不行了！”

刀光如熔岩坠地，狠狠斩在最外一层藤蔓上！

嗤——

仿佛烙铁插入腐肉，厚实的血藤壁障被灼热的刀罡硬生生撕裂一道巨大豁口！

断裂的藤蔓如同内脏肠管般疯狂痉挛扭动，喷溅出瀑布般的腥臭浆液，瞬间将刘亚铁浇得如同血人！

他身上的伤口沾上毒液，皮肉被腐蚀得滋滋作响！

但没人后退！

豁口深处，不再是绝对的黑暗。

一缕微弱、带着暗红血色的月光，艰难地从藤蔓交错的缝隙中刺入几寸，微弱地铺在被无数细小藤须缠绕着的地面上。

地上枯骨累累。

在那月光勉强能触及的边缘——

一个极其瘦削的身影蜷缩着。

枯白的，比月光更冷的长发凌乱铺散在地，如同失去生命的蛛网。

一件早己破烂不堪、勉强能辨出原本是淡紫色的书院弟子袍，几乎被血痂和湿冷厚重的秽污苔藓糊成了紫黑色，紧紧裹着她嶙峋的肩膀。

一双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手腕处被几条近乎透明的、仿佛蠕虫般的细小藤须死死绞住，勒得骨节变形，后背皮开肉绽。

此刻正死死抠抓着地面粗糙的骨茬碎末，用力到指甲翻卷，指尖全是黏腻的血浆和污泥。

她似乎想用这无用的动作，压住喉咙里翻滚的咳呛。

一个肮脏的、边缘被暗红液体浸透的布团，粗暴地塞在她嘴上，被勒紧的细藤绑死，在苍白的皮肉上勒出深紫的痕迹。

咳声就是从这布团深处挣扎出来——短促、窒息、带着濒死肺叶摩擦的嗬嗬音。

血污遍布的脸抬了起来。

脸颊深深凹陷，几乎只覆着一层灰白的皮。

嘴唇干裂焦枯，沾满血痂和泥。布团上方那双眼睛……曾经或许清亮如春水，此刻却混沌、麻木，如同蒙着厚厚的尘垢的琉璃。

但就在抬脸的瞬间，就在那缕病态暗红的光线触及她浑浊瞳孔的一刹那！

极细微的、如同冰面碎裂般的震颤掠过眼底！

叶桃整个人都僵住了。

所有声音在那一刻剥离。

池上康成与无数毒藤搏杀的枪声爆鸣！藤蔓怪叫！刘亚铁的怒喝！一切都被无限拉远。

她只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呼吸彻底停顿。

视线里只剩下那张污秽不堪、勉强只剩轮廓的脸。

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沙子死死堵住，腥甜的血味在口中爆开！

牙齿在咯咯打颤，却发不出一个音！

只有唇形在剧烈颤抖中无声地开合：

“姐——！！！”

身体在本能驱动下，比闪电更快！

无视前方尚未落尽的、带着腐蚀性剧毒的污血暴雨！

无视西周还在被池上康成艰难斩断、带着死亡呼啸回卷的藤蔓！

更无视刘亚铁惊恐的嘶吼：“当心！！”

她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支带着焚烧灵魂之火的箭矢，射向那片血污的月光！

射向那个被塞着口、连咳都撕心裂肺的枯槁身影！

叶紫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