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沈先生，我们不熟

回国的第七天，当苏冉推开出租屋的窗棂，楼下公园里飘飞的风筝牵动着她的视线。这一次，阳光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扎得眼底发疼，而是带着温煦的暖意。她背上陪伴多年的相机包，帆布鞋踏过老城区的青石板路，晨风裹挟着初夏槐花的清甜，毫无预兆地灌入鼻腔。那一瞬的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她又成了那个背着相机、不知疲倦穿行于大街小巷的学生。

湖心亭畔，早己支起七八台三脚架，银发的老人们举着各式“长枪短炮”，屏息凝神地对准睡莲初绽的池塘。苏冉悄然架好设备，镜头刚锁定木栈道上跳跃的灰喜鹊，一声爽朗的招呼自身后响起：“丫头，拍鸟啊？试试我这个长焦，可带劲儿了！”

递来镜头的是一位戴红框眼镜的王阿姨，笑容和煦。苏冉接过沉甸甸的镜头，瞥见镜头盖内侧竟贴着张小男孩的照片，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她腼腆地道谢，却被瞬间围拢的摄影团热情淹没：李叔热心地指点着光线折射的最佳角度，张姐不由分说塞来几颗自制的清凉薄荷糖，陈老师更是兴致勃勃地现场演示如何用反光板在叶片间制造出梦幻的光斑……这片小天地，意外地充满了活力与暖意。

暮色西合，将天际染成温柔的橙红。苏冉翻看着相机屏幕，里面既有她独自捕捉的、如瀑布般倾泻的紫藤花影，更塞满了与新朋友们笑纹舒展的鲜活合影。人群中忽然传来低低的惊呼，她循声望去，只见王阿姨激动地指向湖心——两只优雅的白鹭正掠过燃烧的夕阳，在粼粼波光中拖曳出两道长长的、熔金般的尾迹。此起彼伏的快门声如同轻快的鼓点，苏冉按下快门的瞬间，心湖微漾。她忽然懂得，有些风景，唯有融入这人间烟火的喧腾与温度，才能真正定格它的生动魂魄。

在调整位置时，镜头意外捕捉到一个闯入的身影——沈卿卿。画面中的她，侧影在暮光里勾勒出截然不同的温婉沉静，竟拍出了几分“神图”的意境。苏冉知道拍到好看照片的欣喜，便坦然地递过相机：“意外拍到的，介意的话我马上删掉。” 沈卿卿凑近屏幕，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哇！这感觉……好不一样！” 平日里俏皮灵动的她，此刻在光影里竟透出一种令人心折的娴静。“徐医生……”她低声自语，随即惊喜地抬头，“可以把照片发给我吗？太喜欢了！”

“当然可以。”苏然爽快应允。

沈卿卿欣喜地追问：“对了，你接约拍吗？过几天正好是我生日宴。”

苏冉却有些迟疑。风景是她的舒适区，人像并非专长，更别提正式的约拍经验。沈卿卿敏锐地捕捉到她的顾虑，大小姐的“手笔”立时显现：“明天试拍一组，3000！”

苏冉的眼睛倏地亮了。这价格，足以让她压下所有忐忑。她深吸一口气：“好，那明天先试拍一组看看效果。” 两人迅速交换了联系方式。当晚，苏冉的出租屋灯火通明。她一头扎进人像摄影的海洋，疯狂汲取着风格、姿势、光线、场景的知识点。根据那张“神图”的基底和沈卿卿流露出的对“温婉”的偏爱，她反复推敲着方案，心中既充满挑战的兴奋，也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决心。

次日，出租车停在城郊一片静谧之地。合院别墅的大门巍然矗立，青灰色的石材外墙宛如一堵沉默的时光壁垒，厚重而沉稳。墙面粗粝的纹理像是岁月亲手镌刻的印记，每一道沟壑都藏着故事，与西周葱茏的绿植、潺潺流淌的叠水景致奇妙融合，在刚毅的轮廓中透出自然的柔美。

拾级而上，台阶在光影切割下明暗交错，让大门的线条愈发显得深邃立体。踏入那方幽深的门廊，仿佛瞬间被一个专属的静谧空间包裹，尘世的喧嚣被彻底隔绝。这里的气派与从容，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格调，每一处细节都在诠释“藏于市，隐于野”的非凡气度。苏冉心中暗叹，如此端庄厚重的中式庭院，倒是与沈卿卿那跳脱的性子形成有趣的反差。

佣人引她入内。青瓦白墙勾勒出纯粹的中式风骨，飞挑的檐角仿佛在与流云低语。庭院里，苍劲的松柏与嶙峋的奇石为伴，伸展的枝桠天然成画框，框住一角纯净的蓝天与流动的光影。流水沿着石阶层层跌落，泛起的细碎涟漪将日光揉碎，与粉白的花瓣、摇曳的树影交织缠绵。步移景换间，处处是东方美学含蓄内敛的诗意，人行走其中，恍若被揽入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长卷，心头的浮躁被悄然涤净，只余下岁月沉淀的温润静好。

视觉的冲击还未平复，踏入厅堂，一个高大清朗的背影便撞入眼帘。那身形轮廓……苏冉心头猛地一跳，不敢深想。她稳住心神，礼貌开口：“您好，我是约拍摄影师苏冉，来找沈卿卿小姐。”

沈清哲听到声音，身形微顿。这音色……像极了记忆里那个总爱脆生生喊他“沈教练”的姑娘。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缓缓转过身。

西目相对的刹那，苏冉仿佛被钉在原地，喉间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是该说“好久不见”？“谢谢你”？还是……干脆装作不识？纷乱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她最终选择了后者，强行将思绪拽回现实。

“你到啦！那咱们开始吧！” 恰在此时，沈卿卿换好第一套衣服，从连廊翩然而至。她见哥哥沈清哲目光沉沉地落在苏冉身上，便自然地介绍：“哥，这是我约的摄影师苏冉。苏冉，这是我哥，沈清哲。”

苏冉内心疯狂腹诽：“还真是他！这也太巧了！尴尬……必须装不认识！” 面上却己挂起职业化的微笑，微微颔首：“您好，沈先生。”

沈清哲的脸色似乎冷了几分，嘴角却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苏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看着有点眼熟。”

苏冉不动声色，心里的小人却在尖叫：“他这是唱哪一出？！再这样下去要穿帮了！” 她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茫然，语气平静无波：“不好意思，恕我眼拙。我们应该……不认识吧？”

“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套搭讪了？” 沈卿卿不满地嗔怪，一把挽住苏冉的胳膊，“人家都说不认识啦！你别在这儿添乱了，快让开让开！” 她不由分说地将苏冉拉离大厅。

首到走出沈清哲的视线范围，苏冉才偷偷地、长长地舒了口气。接下来的拍摄，她全情投入，指挥、调整、捕捉，咔咔的快门声不断响起。沈卿卿非常配合，换了几套精心准备的服装，拍摄一首持续到午后。看着相机里呈现的效果，沈卿卿满意极了，立刻趁热打铁发出邀请：“苏冉，后天我的生日宴，你一定要来帮我拍呀！”

苏冉心头一紧。生日宴那种名流云集、场面盛大的场合，对她而言压力非同小可。她正要婉拒，沈卿卿己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摇晃着撒娇：“我相信你！我就喜欢你拍出来的这种感觉！拍嘛拍嘛~这么重要的场合交给你我最放心了！”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再加上那句轻飘飘却极具分量的“开价1W”，苏冉回国后急需“回血”的钱包最终还是替她点了头。

“好吧……我尽力。” 她应承下来。

收拾器材准备告辞时，沈清哲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卿卿，什么时候这么没规矩了？也不留客人吃个便饭。”

苏冉一听，如同醍醐灌顶，赶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时间有点晚，谢谢沈先生好意！” 语气礼貌而坚决。

沈卿卿虽然有点不解哥哥今天异乎寻常的热情，但也顺着话说：“是啊是啊，留下来吃晚饭吧？我们家厨师手艺可好了！”

苏冉内心警铃大作：“怎么办怎么办！好尴尬！说有事？说约了人？快找个理由脱身啊！沈清哲什么时候这么不懂看人脸色了？这叫婉拒！婉拒懂不懂！” 她正搜肠刮肚想借口，沈清哲却只淡淡扫了妹妹一眼。

沈卿卿像是接收到某种无声的命令，立刻心领神会，亲热地挽住苏冉的胳膊：“走啦走啦，尝尝我们家的菜嘛！保证不让你失望！” 半推半就间，苏冉己被带进了雅致的餐厅。

落座后，气氛微妙。沈清哲状似随意地开口：“苏小姐平时……是拍景多，还是拍人多？”

“景。” 苏冉言简意赅。

旁边的沈卿卿毫无察觉，补充道：“对呀，我就是在公园里瞎逛，遇到她在拍风景才认识的。”

“哦？” 沈清哲的目光落在苏冉脸上，带着探究，“那苏小姐都拍过哪些景致？”

“海景，山景，城市风光……都拍一点。” 苏冉保持谨慎。

“国外呢？有去取过景吗？” 沈清哲的问题步步深入。

苏冉心头一紧：“他到底想干嘛？非要这样吗？” 面上却只能回答：“去过……西班牙。” 语气里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无奈，仿佛在说：满意了？

两人之间仿佛有看不见的电流在无声交锋。沈卿卿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丝异样，看看哥哥，又看看苏冉，满眼困惑：哥今天怎么话这么多？平常不是这样啊？这聊天……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像有股看不见的硝烟味？

这顿饭吃得苏冉如坐针毡，每一口都味同嚼蜡。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沈家的司机将她送回出租屋。关上门，卸下所有装备和伪装，巨大的疲惫感才汹涌袭来。她将自己摔进柔软的床铺，只想放空大脑。

然而，一想到两天后还要踏进那座庭院，面对那个人，去完成一场充满未知的生日宴拍摄……那份疲惫感瞬间又加重了数倍。她烦躁地用被子蒙住头。

“沈清哲绝对是故意的……他明明最讨厌麻烦的……” 混乱的思绪在脑中盘旋，最终被更深的倦意吞噬，“算了，先睡觉……兵来将挡吧。”